魂归故里·其二(2 / 2)
曹远良上来便受了气,也不装模作样了,冷笑道:“你说得好像你不是来分财的。”
人群中有一青衫公子走到两人中间,拦住争锋相对的二人:“我们现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内乱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
这人是萧宸昱在一众亲戚里最欣赏的一位,为人不骄不躁,在他面前也不卑不亢。萧宸昱不仅在皇上面前给他谋了一官半职,还在府上给他分了住处,没想到如此知遇之恩,换来的是背地里捅刀的报答。
曹谦给曹远良解释道:“大伯,皇上说了,没有他的手谕,不能出殡。”
曹远良愣住了:“这是为何?”
曹谦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情。又转向其他人:“堂弟亲友众多,假设这里站着的所有人都是觉得自己能够分得一杯羹的。但是人多每人分得的就少,请诸位见谅,我们还是需要验一验大家参与的资格。”
他走到茶案前,摊开一张白纸:“从我开始,大家都在这纸上写下名姓,以及和堂弟的关系。写完之后再由所有人评判有没有资格、能得到多少。”
“当然,”他看了一眼苏盈盈,“苏大小姐除外。”
苏盈盈用袖子捂着嘴,从一开始就是双眸含泪的姿态,闻言低声道了谢,走到一边坐下等候。
众人皆无疑义,陆陆续续地上前。
这些人里半数以上是萧宸昱没见过的,萧宸昱看着他们编的各式各样的理由,只觉得啼笑皆非。
他对钱财本就看得极淡,更不至于死后还贪恋那一点带不走的身外之物,只是看到这些他多少次出生入死才护下来的人,这些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亲戚们只顾着贪他便宜,而对他的离去无一点伤怀,不免有些心寒。
轮到一名红衣女子走上前时,人群里爆发出了细碎的议论声。
萧宸昱听得一人叫道“彩衣”,急匆匆地上来拽住了那红衣女子的手臂。
“这不是你能来掺和的事。”
拉住她的是萧宸昱的小叔,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流连于烟柳之地,是出了名的浪子。名字取得也极有意思,叫曹无城,借的胸无城府之意,约莫是颇有远见的外公外婆在看到这孩子的容貌时便已知晓他这一生定为容颜所累,毫无建树吧。
曹无城这么一拉一扯,萧宸昱总算想起了这是城中赫赫有名的采香阁头牌兼老板薛彩衣薛姑娘。
薛彩衣泫然欲泣,一手抚上了不见端倪的小腹:“妾身……妾身已为萧大将军诞下一子。孩子太小,仍在家中沉睡,改日再带他过来认亲。”
她声音不大,内容却有如落地惊雷,把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萧宸昱看热闹不嫌事大,大笑两声:“有趣,我萧某人生前孑然一身,死后却突然冒出个子嗣,快哉,岂不快哉!”
只可惜君棠不在此处,不能赏一赏这些人的丑态。
苏盈盈的脸色更是变得煞白,似乎随时要晕倒过去:“不可能。”她盯着薛彩衣那张过于姣好的脸,“子枢从不去那种地方,更不会碰你这样的女子。”
且不论她对萧宸昱向来情深,与自己有了婚约的未来郎君与红尘女子有染,本已是一件天大的丑闻。苏盈盈何曾受过这等屈辱,怒意上头,措辞也粗鄙了些。
薛彩衣不屑得很:“苏姑娘,你苏家扬名天下,但在这城中,薛家的名声与财势不见得落后于你多少。我薛彩衣从来卖艺不卖身,委身于将军也是因为一见倾心。如此说来,那孩子与你本可能为将军生下的孩子并无任何区别。”
她狡黠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你们可以不信我,只是这玉佩,苏姑娘总该认识吧?”
这下不仅是苏盈盈和萧宸昱的一众母系亲戚,萧宸昱也震惊不已。
这玉佩是他母妃的遗物,他向来贴身佩戴在胸前,只前年贵妃大忌,才拿出来给众人展示过一番。
若不是薛彩衣这么拿出来,在场的人都不记得还有这茬儿了。可这玉毕竟是极品,略微识货的都能过目不忘,是以大部分人均想起了它挂在萧宸昱脖子上的模样。
这玉太有说服力,连萧宸昱都不由自主地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哪日醉后惹了风流债。又想,莫非在弱水之中看到的就是这萍水相逢的青楼女子?
薛彩衣乐得见他们一个个说不出话来,面上不动声色,压抑着的哭腔里有几分悲戚几分感伤:“妾身也知道你们需要一段时间接受这个孩子……接受我。妾身今日便先行离去了,诸位大人决定好了,随时可派人去采香阁。”
她行了一个大礼,一步步退着出了正厅。
萧宸昱心感好奇,也不管厅里尚在争论的人们,跟着她走了出去。
薛彩衣出了门,并没有径直走出将军府,而是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身后,确认没人跟踪之后,转了一个弯,绕进了萧宸昱的灵堂里,小心翼翼地阖上了门。
薛彩衣在萧宸昱的棺淳前磕了三个头,磕完了仍未起身,双手在胸前合十,诚恳道:“萧大将军,虽然有人坚持说您没死,但预防万一我还是在这里告慰您的在天之灵。你我素未谋面,我却给您抹了一把黑,实在是……我受人所托,不得不这么做。还望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吃亏的还是我的份上,不要和我计较太多。”
她这诚惶诚恐的样子全然不像方才公然与苏盈盈叫板的薛大老板,萧宸昱越看越觉得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有点眼熟。去除那些个咋咋呼呼的成分,简直和某人如出一辙。
“我这就把玉佩还给您,您不要怪我啊,不是我偷的,是我那坑完老子坑妹子的表哥硬塞给我的。”她站起身来,费力推开了棺材的盖子,一边还在絮絮叨叨,“您要是实在气不过去,就把他往死里揍吧,打没了最好……”
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薛彩衣“哎哟”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嘟哝道:“表哥真是大手笔,向沈叔叔讨来了这么大一块千年寒玉。留下这么一块宝物,离开时还一副不会再来京城的模样,莫不是转了性了?”
曾经残破的身躯好端端地躺在碧绿的冰玉上,不仅没有一点腐烂,就连最细小的伤口都被清理过了,不见一丝血痕。冷铁铸成的战甲亦被卸去了,那人悉心给他换上了他最喜欢的那件紫黑色长袍,叫他一如往昔般光鲜亮丽气宇轩昂。
明明是那么惨烈的死法,此时看上去却如此安详。安详得如同只是睡着了一般。
萧宸昱靠在边上看着,眼眶隐隐发烫。
薛彩衣无言地把玉佩给萧宸昱戴上,心道,沈叔叔素以薄情见称,却生出了这么个痴儿,表哥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