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故里·其三(1 / 2)
七月的江南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好。
这是萧宸昱在江南待了几日后得出的结论。
南方夏季气温本就比北方要高些,加之空气潮湿,一到正午,身上便变得黏答答的。
萧宸昱不是不能受苦之人。
先前在西北征战的时候,多苦的日子都经历过。白天全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几天都没法沐浴,夜里裹在薄被单里和衣而眠,帐篷遮不住漫天黄沙,梦里都是尘土的味道。而萧宸昱不曾抱怨过一句。
但这并不影响他骨子里还是养尊处优的三皇子。
出了战场,哪里还有心气去受罪。
萧宸昱懒洋洋地从床上下来,也不套上件外套,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衫便出了房门。
苏盈盈的门半掩着,萧宸昱本想直接上楼,见状只得绕了个远,进了苏盈盈的屋子。
“盈盈,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一个女孩子家,房门勿要这么开着。”
苏盈盈正往耳朵上戴耳饰,听到他的声音猛地回头,喜道:“子枢!”
萧宸昱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又见她方才怎么都不能将耳环戴好,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拿过了她手里的耳环:“还是我来帮你吧。”
苏盈盈脸色微红,乖巧地把耳环交给萧宸昱,转过身去,把耳侧留给萧宸昱。
萧宸昱没干过这种活儿,不由得凑近了些。苏盈盈身上的脂粉味儿钻进他的鼻子里,说不上好闻,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他的手握惯了重剑,碰上这种细活儿就很吃力。萧宸昱捣腾了许久,终于是将那银针穿进耳洞里了,长吁一口气道:“早知道还不如让你自己来呢。”
苏盈盈摇了摇头,耳坠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你帮我……我很开心。”她抿住嘴唇,赧然道,“子枢,我一直想问……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哪怕一点喜欢我?”
萧宸昱愣住了,轻触她发丝的手缓缓垂下。
这个问题他还从未想过。
苏盈盈是母妃为他挑选的妻子,萧宸昱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别的人来伴他度过此生。可撇开这一点,他对苏盈盈并没有特殊的感觉。
他不识人间情爱,是故不会用言语去描绘这种空虚感,只是偶尔,看到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相依相偎,他也会心生一丝艳羡。
萧宸昱没多说什么,只道:“盈盈,你会是我的妻子。”
苏盈盈低低地“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
萧宸昱有点不忍,但仍旧说:“今日我就不和你们出去了,叫曹谦带你多转转吧,想买什么就买,也给家里人带些东西。”
苏盈盈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把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道:“好。”
萧宸昱知道她想什么,可惜无法出言安慰,于是没再流连,把门一带,便朝顶层走去。
望鹤楼的顶层专用于设宴招待宾客,白日里和没有预定宴席的晚上会对住客开放。萧宸昱格外喜爱这里的风光,几日来没事时都会来这里点上一坛清酒,一杯接一杯地独酌,很是得趣。
望鹤楼四面环水,雾气飘渺,掩去了灼人的日光。微醺之意中远观那雾霭之中的山景,竟如同真的在仙境漫游,仿佛随时都可能有仙鹤从那墨色的山峦之间飞出一般。
萧宸昱灌下了小半坛,酒意上头,从竹筒里抽出两根筷子随性敲打了起来:“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他一首词还未唱完,就听得身后传出瓷具碰撞产生的清灵的叮当声。有人用酒杯在木桌上奏出了一段简易的乐音,还顺带接下了最后两句:“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萧宸昱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就要发作,那人也恰好在这时回眸看过来,比墨色更黑的星眸里荡开浅浅的笑意。
萧宸昱听得他用南方人独有的温软的声音道:“萧大将军白日唱夜曲,真是好雅兴。不曾想大将军不仅长于用兵,曲也唱得如此之好。”
萧宸昱眉头一皱,被冒犯的怒意不知何时泄了,奇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面前人放下酒杯,走到萧宸昱对面坐下,不请自来地从坛里倒出一杯酒,小小地呡了一口:“这酒还是差了些,将军难得南下,要不要跟我去尝一尝真正的好酒?”
或许是对方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好看,萧宸昱没有直接拒绝他,反而提起了八九分的兴致:“哦?是什么样的酒?”
那人得意洋洋地一笑,眉梢微微扬起,给他文绉绉的气质平添了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这酒名为‘寒桂落梅’,天下只此一家有。这酒取的是中秋前夜盛开的醉云桂花,晒干之后便存在地窖里。到了腊月,选最好的江米在泉眼里打来的水中浸泡一天一夜,晾干后还须得用文火蒸煮,做好的糯米饭在清水和药酒中发酵,定期补水,过了数十天才成酒。”
他见萧宸昱听得入迷,微放缓了语速:“这酒与醉云桂花分开存放,直到落了初雪之时,才可混合在一起,倒入梅子玲珑瓷中,一同埋于梅花树下的积雪里。梅花的冷香从玲珑瓷上半透的玲珑眼渗入酒中,又酿上个百余天,至最后一片雪花融化,方成‘寒桂落梅’。”
萧宸昱是个酒痴,听了这话哪里还能装作不感兴趣,当即道:“你在此候我片刻,我穿上衣服就来。”
那人却道:“不急。”他上下扫视了一眼萧宸昱轻薄的里衫,“午后炎热,在下不敢累了将军的千金之躯,不如约在戌时,我再在这街口等候将军。”
萧宸昱迈出一半的脚又收了回来:“我怎知……你不是要戏耍我一番。”
那人一笑,长身而立,墨色的衣袖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精致的弧线,竟有如流云舞水,煞是清逸。
“在下沈岑,字君棠。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若今日放了将军鸽子,将军随时找人收拾了我便是。”
萧宸昱凤眼一眯:“可是那沈家?怪不得……”怪不得这般风度翩翩,惊艳了一眼春色。
沈岑颔首,又自嘲道:“不过是早已被家父赶出家门的不肖末子罢了。”
萧宸昱早闻江南首富沈家有一个不务正业的小儿子,为人极其聪颖,三岁能诵诗书,十岁出口成章,曾被当作神童寄予厚望;不想此人长大之后便一心专研稀奇古怪之物事,一掷千金甚至差点儿丢了性命,也不过是为了从西域取回小半本古书残卷。
萧宸昱本以为又是一个仗着出身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怎料如此一见,实是惊为天人。
萧宸昱莫名觉得好笑,道:“我允了你便是。”
沈岑行了一个礼:“那在下便先行告退。”
待他起身离席,萧宸昱才发现他桌上只有空空如也的茶具。
萧宸昱心心念念那一壶醉云桂花酿,早早地回了房更衣,又拒绝了苏盈盈晚间泛舟的邀约,提前了小半个时辰到了约定的地点。
可等了又等,沈岑迟迟未出现。
因为母妃的关系,萧宸昱自小就备受帝父宠爱。虽然天下运势最终没有落到他头上,但朝中之人哪一个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极尽讨好之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