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了局（六）（1 / 2）

空中零星坠落的雪花由最开始的细碎颗粒，渐渐聚拢成鹅绒般大小的飘絮，在风里恣意地舒展着身姿。

天公不作美，也许说的就是此刻的这番场景。

或是可怜清漪的遭遇，为表同情，将心内的叹息化作愈下愈大的纷纷扬扬的落雪。或是讽刺清漪的痴恋，降一场大雪以惩罚他自作多情的举动，偏要在他心伤之上再添一抹疤痕。

从清漪口中呵出的一团白气在风里翻卷，终究没能捱过寒风的撕扯，迅速被揉碎在空气里。白雪轻飘飘地落在一根根顺直盖覆的发丝之间，在街边灯火的映照下，点闪着晶莹的光泽，仿若有人掬了一把碾成细屑的珍珠，撒落在清漪柔黑的发上。

通明的火光下，双颊上还未完全干涸的泪迹无处遁藏。泪水在风雪中似乎是更甚平时的冰凉，浸入肌肤，侵人心骨，最后风干成两道浅浅的痕迹，如匮水的清溪，蒸发尽了所存无几的水分。

脚上的鞋子因为被洇湿而颜色更深，身后的集市嘈杂声愈稀愈低，清漪裹紧了外套，以逃似的的姿势冲着住所飞奔过去，躲避着众人批判的目光和极带有鄙视倾向的言语。

清漪也许从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他的爱情会成为众矢之的，背负着千夫所指的骂名。与言瑾长相厮守所要遭受到的阻力，比他预想中的还多得多。

而他又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后天灾难所重塑的身份，竟让他在当今的现世环境中寸步维艰，连爱人与被爱都像是可耻之至的玩笑。

其实他也是受到现世传统观念打压的牺牲品，只因做了一些不符合大多数人眼中所谓规矩本分的事情，而被迫挂上恶臭的名声。

那都是如今世道最为人信奉的主流思想强安在他头上的罪。

他段清漪平白无故染上这一身腥，说到底，只是固化的身份尊卑概念，将他人为地搁置在大社会的最底端，成为自以为在他面前地位抬高的众人可以随意践踏羞辱他的借口。

清漪跑回了住处，空落落的大院沉静死寂，连一丝丝细微的光亮都看不见，深浓的夜色像一张厚重的绸布，将整片儿区域笼罩在下面，与周围明亮光鲜的场面形成强烈的对比。

一如在这欢庆热闹的时节里，只有清漪独自消化着心中痛如肠断的悲恸，躲在繁华声之外的黑暗角落，掩袖垂泪。

一如他被众人排斥，被动地划分到与其他人不同的区域，变为最不受待见的那种“另类”。这背后，追根究底，无外乎是因为他是个唱戏的。

戏子的爱廉价，是人们固有的思维。被这种思维所缚，竟无人信他动了真心。

凭着稀薄的月光指引，清漪才勉强分辨出脚下的路。可是光线不足加上积雪覆地，从院子大门到房间这一段并不长的距离，也走得趔趔趄趄，中间更是跌了一跤，摔了个灰头土脸。

清漪推门而入，摸索着找到了火折和烛台。双手被冻得有些僵硬的缘故，清漪颤抖着点了几次蜡烛都以失败告终，尝试了多次，蜡烛才燃烧起来，映红了一片圆形的小区域。

镜子里的清漪，满头白雪，长发凌乱，脸上全是眼泪与尘泥混杂而铺开的污垢，显得狼狈不堪。

言瑾的举动，旁人的话语，好像两把利刃，一左一右穿透了清漪的双肋。即使捂住伤口，也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之举，本质上并不能掩过心中的痛。

清漪烧好了一盆热水，脱下衣服半卧进盆中，机械地清洗着沾满雪花的长发。发上的冰雪一遇着热水，顿时融化为液体，而心上的冰雪，仍然固执地散发着寒气。

沐浴完毕便早早地下了榻，拥着重回到言瑾身边同他相伴一生的美好希冀，沉沉入眠。

话说言瑾自集市上别了清漪，心里就像悬了十五个吊桶，走出去了约摸百步，终是没能放得下，扭身看了一眼方才清漪跌坐在地的位置。入眼却是空荡荡的，只剩下了白皑皑的雪。

事情突发，言瑾犹似梦中，大脑中又隐约响起了清漪的声声呼唤。他头疼欲裂，松开了牵着沈宛菡的手，暴涌的情意逐渐散尽。

可惜回眸迟来，错过了与清漪一刹的目光相接。

言瑾总会在蛊虫效力减弱的间隙想起清漪，短暂的情思过后，又会被蛊生生拉回来，陷入它营造出来的巨大漩涡，失去自控地萌生出对沈宛菡的感情。

他觉察了这种异样，试图加以阻止和控制，然而情蛊又哪能仅靠这点人力的影响便失去作用，尝试未成，折磨仍在。

清漪也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想悄悄潜进言府查探一下究竟发生了何事。为此，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家仆的装束，将长发绾成髻，穿戴好衣帽，故意往脸上拍打了一些灰尘，使细腻白皙的皮肤显得粗糙了许多。

一番打扮下来，活脱脱是大户人家的下等仆人。

趁着天黑，清漪偷偷摸摸地绕到了言府的后墙，墙外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树木，横斜出来的树枝正好伸进了后墙之内。清漪试探着伸出双臂抱住了树干，身体紧贴上去，手脚并用地向上挪动。可他从未做过这等登高爬下的事，连试了几次，四肢隔着布料在树皮上来回摩擦，皮肤生疼，也没移动几步。

已记不得是第几次尝试了，总算摸到一点点爬树的门路，清漪抱紧树干，整个人像一只壁虎，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即将触碰到那根树枝时，鞋底却是一滑，身体接着就要掉落下去。清漪一惊，双手紧紧地抠住树干，掀起来的树皮就这样嵌进了指甲里。

钻心的疼痛从指尖袭来，险些令清漪支撑不住。他一咬牙咽下差点冲出口的痛呼，忍着疼，缓缓挪到那一根横伸的树枝旁边，爬了上去。

沿着树枝向前，就到了言府后院上方。清漪的动作更是小心，生怕幅度过大，弄出什么声响，惊动了夜间巡逻的言府家丁。

言家为年节做准备，府内早早地就挂上了灯笼，一排排明灯辉煌，煞是气派。清漪伏下身子，谨慎地盯着下面的情况，待到四周无人时才从树上跳了下去。

可这一跳，没能站稳，“咚”的一声摔进了草丛里。

重物坠地的声音立刻引起走开了没多远的家丁们的注意，家丁们警惕心顿起，提着灯折返了回来。

“谁在那里！”

清漪赶紧站起身，捏着嗓子，胡编乱造：“我……我刚刚看到这墙根旁边有个亮光，害怕是什么东西着了，就过来瞧瞧，结果一不小心就绊倒了……”

家丁满脸怀疑，喝道：“你先出来！”

清漪无法，只得从墙角走到了几人面前

其中一人拿灯笼照了照他的脸，光芒刺得清漪下意识抬手挡住了眼。那人看到他的装束，愣了一愣，似乎并没有认清他的相貌，跟同伴低声交流了几句，说道：“黑灯瞎火的，走路小心一点！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你去别处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