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2 / 2)
六根清净一词和他似乎从来不沾边,但他能在这乱局中出手相救,倒还有几分肝胆。
苏辞将难全插在腰间,整装待发,“我若能活着回来,再与大师探讨这个问题。”
纯一和尚双手合十,微微一笑宛如出世的高僧,虔诚道:“愿大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苏辞闻之一笑,站在堤坝旁,徒留一个背影,“大师觉得我这样的人死后,是该登极乐净土,还是该下九幽地狱?”
纯一抬头望着那红衣金甲,回之一笑,“将军还是祸害世间比较好。”
苏辞笑意未减,纵身跃下堤坝,跳到前来接她的敌船上,往皇船驶去,红衣金甲向来无所畏惧。
大雨渐歇,转为飘飘洒洒的小雨,圣皇的船极大,璇公主就被绑在甲板上,那孩子身上有好多伤,但不哭也不闹,看到苏辞,反倒眸中一抹愧疚。
苏辞飞身上船,甲板上好不热闹,东海诸国的国君难得聚得这么齐,瀛洲圣皇坐在最中间。苏辞多看了他两眼,就知道他为何是这群人里衣饰最夸张的了,长得实在太普通了,完全没有辨识度,全靠一身金灿灿的衣服撑着,恨不得把整个瀛洲的珠宝都戴在身上。
圣皇摆着一国之主的臭架子,拍手道:“大将军好胆识。”
苏辞简直没眼看,“我记得上一任瀛洲圣皇没长得你这般磕碜。”
圣皇整张脸都挂不住了,其他几位国王都憋笑了。
国相站出,指责道:“北燕自诩礼仪之邦,就是如此行事的吗?”
苏辞低头看那矮冬瓜一般的国相,似有顿悟,“有你在,你家圣皇就不磕碜了。”
国相:“你……”
圣皇怒道:“少废话,苏将军若想救这位小公主,就打开东海的最后两道堤坝,再自裁谢罪,以告慰我东海诸国在战争中逝去的英魂。”
苏辞用看白痴的目光看了圣皇两眼,转而高声问璇公主:“殿下,若是捐躯为国,你可愿意?”
璇公主这次没有流泪,欣然一笑,“纵死不悔。”
苏辞欣慰一笑,“璇公主是罪臣之女,本就该问斩,我为何要费尽心思救她?除了这个,圣皇还有别的筹码吗?”
这人实在不按套路出牌,国相目露凶光,“若是璇公主不重要,大将军又为何在此?”
苏辞:“看猴耍大戏,还有……不上船怎么刺杀圣皇陛下?”
话音未落,折兮剑出,刺向圣皇,众人一惊,北燕的大将军怎么如此粗暴,还没说两句话,居然就上手了。
武士匆忙上前护驾,苏辞却突然调转剑锋,刺向璇公主身侧的武士,皆是一剑封喉,紧接着砍断璇公主身上的绳索,拉着她站到船边。
苏辞在璇公主不留痕迹地低语道:“默数十个数,往下跳。”
说完,折兮剑再次攻向圣皇,狠绝而迅速,斩杀了所有挡路的武士。
躲在人群后的圣皇看着不断逼近的苏辞,第一次明白何为万夫难挡的勇士,慌张道:“救驾,救驾……杀了她……”
七六五四三二一……
随着一声撼动东海的轰鸣声,北燕第二道拦海堤坝被炸开,靠近堤坝的战船皆被炸毁,海水汹涌地朝缺口冲去,将后面完好无损的战船卷进海浪里。
大坝缺口如同贪婪的饕餮,不停地吞噬着海上和战船,圣皇的船也毫无例外地涌向缺口。
璇公主跳入水中的同时,离娄和纯一已在水下接应,他们身上都绑着绳索,另一头拴在沿岸的巨石上,防止被大坝缺口吸入。
圣皇的船左摇右晃,国相不断下令往后划船,东海诸位国王皆是大惊失色。
苏辞努力稳住身形,从掏出衣袖中一枚鸡蛋大小的火琉璃,据黎清说,这是她目前为止,制作的体积最小、威力最大的火琉璃,只是还没有试用。
不过,马上就可以验证效果了。
国相注意到不断靠近的苏辞,“拦住她,别让她靠近……”
又是一声震耳的轰鸣,水下的纯一、离娄等人皆是吓了一跳,望着水面上的火光,圣皇的船炸了?那大将军呢?
苏辞是真没想到黎清的新制的火琉璃威力这么大,简直被坑惨了,她还没来得及跳下水里,爆炸掀起的冲击就朝她迎面袭来,直接给她震晕了。
她落入水中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疼,一点力气都使不上,红衣飘在水中,身上的大小伤口溢出血来,整个人缓缓下落,心道:就这么一直往下沉也不错,好歹算是为国捐躯,以后再也不管北燕的破事了。
一袭白衣搂住她的腰,将她揉进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她的嘴,有空气涌入她的胸腔,她微微睁开眼,真想给对面人一巴掌,可是在疼得没力气。
借着海上的火光,她恍惚中好像看到了褚慎微那张妖孽的脸,好看得让人发愁,但他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严肃,如同她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一样……
她真的认识这个人吗?又到底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呢?
苏辞陷入了昏迷,沉浸在一个漫长的梦中。
梦里,她又回到了北燕帝登基的第二年,北燕国库空虚、百废待兴,什么都是一塌糊涂,偏偏此时南楚、大梁、西蛮联手攻燕,朝中无良将可用,一时间即将亡国的阴影笼罩在整个北燕百姓的头上。
那时她十七岁,奉旨挂帅,南征西伐,哪里有说书先生口中那般风光?
她被三国大军一次又一次逼到断粮无援的地步,荀老将军不厌其烦地劝她弃城后退,可她往哪里退啊?她身后站着的是十万将士,一座国门,整个北燕的百姓,你让她往哪里退,她无处可退。
苏辞只记得那时日日夜夜萦绕在身边的都是血腥味,夜不能寐,世人总骂她杀戮太重,堆尸成山,可她若不杀,何以守国?
“将军,三国退兵了。”
来报的小将士说完,就因伤势过重,气绝身亡。
那一年,她十八岁了,折兮剑上的血渍擦都擦不干净,目光冰冷得像个死人,明明最厌恶杀戮,有一天却做着自己最恶心的事情,成为让自己都作呕的人。
年末大雪,她奉皇命讨伐西蛮,率十几名燕狼卫秘密前往西南边陲探查。
赵云生骑在马上,顶着风雪,“将军,雪太大了,我们去前面的镇子稍作休息吧。”
苏辞低眉看了一眼地标——石鼓镇,那时的她心早已硬得和寒石一般。
镇上唯一一家客栈是梨园改建的,破烂得不行,但能挡风雪。
虽然苏辞一行人皆是便装,但一看就来历不凡,掌柜殷勤招呼道:“各位别看小店破,但应有具有,想不想听段戏?小店的账房先生之前就是梨园的当家花旦,这就让他给诸位解解乏。”
赵云生看苏辞的脸色就知不喜,刚要回绝,炎陵那大老粗却心血来潮道:“老子好久没听过戏了,赶紧让他出来唱一段。”
炎陵脑子里就装不下“军纪”二字,罚他八百回,依旧记吃不记打,过一阵子还犯。
苏辞懒得理他,径直坐到桌子旁,先喝了一口酒驱寒。
客栈大堂西边还真有处戏台,但等到菜都上来了,那上面还没蹦出个人来。
炎陵啃着肉,不耐烦道:“怎么还没出来?大姑娘上妆也上完了吧。”
一旁饭桌坐着两名赶路的货商,喝了两口酒,正在高谈阔论。
“唉,现在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整日就知道打仗,你听说了吗?落云观的未济道长说,咱北燕的大将军是妖星转世,杀伐太重,这才降下国难。”
另一名货商唏嘘道:“如今百姓们也都看明白了,要是没了她苏辞,也不至于打仗。”
炎陵一听,瞬间就火了,冲上去就掀了二人的桌子,怒发冲冠,“放你奶奶的狗屁,大将军一心护你们这帮兔崽子,没她守北燕河山,你们早身首异处了。”
苏辞低头嚼着饭,面上无有喜怒,冷冷道:“滚出去。”
炎陵一听,便知道她生气了,压制着想将两名货商大卸八块的冲动,老实地走了出去。
赵云生摇了摇头,亲自起身,向两名货商赔礼道歉,又赔了一桌酒菜,这才算息事。
众人刚打算安生地吃个饭,忽然戏台上传来锣鼓声,一袭金玉彩衣的戏子粉墨登场,演的是一位盼夫归来的将军夫人,浓妆之下娇柔妩媚、楚楚动人,不愧是当家花旦,还真有几分国色。
众人眼中皆是一抹期待,除了苏辞从始至终眼皮都没抬,奈何那花旦一张嘴便是一口破了音的唱腔,宛如鬼哭狼嚎,“将军啊,早卸甲,她会在二十等你回家……”
十几名燕狼卫齐齐被牛肉卡住了嗓子,真是要命,赵云生都忍不住喝了口酒压压惊,只有苏辞淡定地吃着白米饭。
戏台上的花旦轻舞云袖,婀娜转身,半掩面容,又唱道:
“山河万里,将军剑出,仓皇边陲战马声。
浊世纷争,血染苍生,誓守海晏河清处。
百姓福祸,犹怨苏郎,红衣金甲都做土。
待盛世,伊人回首,谁祭将军衣冠冢?”
赵云生听了,眉头一皱,这戏文唱得怎么像大将军?
苏辞望着戏台上国色天香的花旦,寒声发问:“你唱的是什么?”
花旦收回挥动的云袖,露出一双比女子还好看的玉手,行礼道:“《将军辞》,乃是南楚七皇子写给您的词。”
苏辞眸中一抹杀意,“你知道我是谁?”
花旦盈盈一笑,“知道。”
转眼,移形换影的步伐,苏辞的折兮剑已经架在了花旦的脖子上,“目的?”
花旦原本动听的女声变成了男声,彬彬有礼道:“在下褚南,字慎微,仰慕将军风采,千里投奔,愿献上攻打的西蛮的妙计。”
……
苏辞一身重伤,睡梦中也不踏实,梦里的褚慎微实在太好看了,简直让女人都无地自容,这家伙长得太缺德了。
她浑身难受,总想翻身,却被人按住,怎么也不许她翻身,最后好像被什么人抱进怀里,这才踏实地睡过去。
等到苏辞睁开眼时,唯一的感觉就是浑身都痛。
“终于舍得睁眼了?”
一听声音,苏辞才感觉身侧躺了个人,刚想扭过脖子看他,却发现脖子一痛。
褚慎微赶紧按住她的头,不许她乱动,“你脖子受伤了,爆炸席卷的铁片插进你脖子里,幸好只伤了皮肉,没割到气管,不过暂时不能说话。”
苏辞心中一叹,也不知道是命大,还是命苦,这样都死不了。
她刚想动动身体,褚慎微的声音又传来,有几分怒气地呵斥道:“别动,胳膊上全是刀伤,肋骨断了几根,右腿也骨折了,你若再不听话,休怪我非礼你。”
苏辞不能动,不能言语,只能干瞪着他,死死瞪着他。
最后瞪得褚慎微不耐烦了,才开口道:“放心吧,东海诸国伤亡惨重,暂时退到了海口,虽然偷袭了几次,但萧中天也不是废物,都打回去了。赵云生和炎陵已经带燕狼卫赶到,后续的援军在路上,东海算是守住了。”
苏辞闻之,松了口气。
黎清忽然踹门而入,扑到她床边,高兴得差点哭出来,“将军你终于醒了,都睡了三天三夜了,我这次带了不少新研制的火琉璃,看我不炸死那帮混蛋的。”
褚慎微任黎清在苏辞床边乱吼,出了趟门,端了碗清粥回来。
趁这空档,黎清向苏辞承认了一个错误,因为徐可风还在赶来的路上,黎清又刚到不久,所以苏辞受伤后,给她处理伤口的人一直都是褚慎微。
苏辞听到后,整个人都不好了,落水后的事情也渐渐想起,心道:我怎么就没被炸死呢?
褚慎微见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自然知道黎清和她说了什么,心情大好,温和道:“将军刚醒,喝些清淡的粥较好。”
苏辞整个人更不好了。
徐可风日夜不歇地赶来,见到她的伤势后,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次不用褚慎微咬牙切齿地指责他研制了凝神丹,他自己都后悔。
苏辞这副身子骨常年带伤,如今更是新伤盖旧伤,这次又不要命地灌了好几瓶子的凝神丹,将她的底子耗得差不得了,虽说养养能缓过来,可苏辞是肯老实养病的人吗?
屋里。
苏辞抬起唯一一只能动的胳膊,用枕头把褚慎微砸了出去,满眼写着一个“滚”字,这人嘴不是一般的欠。
褚慎微抱头站在门口,“将军,腿都瘸了,你还出去干嘛?丢人现眼吗?像褚某这般貌美的人,才应该多出去……”
一本书朝褚慎微迎面砸来,这才让他闭嘴离开。
纯一和尚特意来探望苏辞,见此情形不由一笑,缓步进屋,给苏辞行了个礼,“阿弥陀佛,将军安好。”
苏辞瞪着他,她不好,一点都不好,这是见她暂时不能说话,都过来气着她的吗?
纯一和尚识趣地找了椅子坐下,“其实褚施主待将军还是极好的,那日在水中,大坝被炸开,海水湍急,绳索长度有限,我等根本无法靠近将军,是褚施主割断自己的绳索游去救您的。”
苏辞当然知道水下是谁救的她,可那素日里病歪歪的秧子是如何把她带上岸的呢?要不水中还有人帮他,要不他自己就有能力……
她还没想明白,皇城中就派来人宣旨,命她即刻回京。
而这位宣旨的大臣正是扶苏澈,他看着苏辞从脖子裹到脚的绷带,向来冰冷的语气都缓了三分,“你坐着就好,皇上说你有伤在身,一切虚礼皆免。”
苏辞想开口说话,扶苏澈已抢先道:“东海诸国派出使臣入皇城和谈,落云观的未济道长为此卜了一卦,说和谈为上,满朝文武二话不说地主张和谈。”
苏辞讳莫如深地一笑,未济啊未济……
在场的炎陵第一个不服气,“东海的那群兔崽子们突然炸了第一道大坝,淹死多少沿岸百姓,就这么算了?”
扶苏澈负手而立,缓缓道:“瀛洲使臣说,他们的圣皇被大将军炸断了一条腿,珍珠岛、蛇岛的几位国王也重伤在榻,恬不知耻地进宫索要赔偿。”
褚慎微和苏辞对视了一眼,心中所想相同,替她道:“我问过东海的老渔夫,此次东海大潮只是暂时退下,不到一个月定会迎来第二次潮汛,东海诸国若是要退,早就退回老巢了,还徘徊在海口,是在等时机。”
黎清急问道:“可将军若此时回京,东海怎么办?”
苏辞张嘴,也发不出声音来,脖子还疼,干着急。
褚慎微一把捂住她的嘴,皱眉道:“消停会儿,我替你说。你家将军想说,一个月的时间够了。”
黎清:“什么够了?”
褚慎微一笑,“够你家将军回朝,处置掉朝中那些的狗杂碎。”
黎清一脸不信,“你怎么知道的?”
褚慎微像只花狐狸般眨着眼睛,“你家将军告诉我的啊!”
黎清:“胡说,将军根本就不能说话。”
褚慎微得意道:“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不信你问你家将军,我刚才说的对不对?”
苏辞在黎清眼巴巴地注视下,无奈地点了点头,褚狐狸确实都猜对了。
黎清简直心如死灰,心道:将军这颗大白菜注定被褚狐狸给啃了。
于是乎,接下来的日子苏辞想说什么,都由褚慎微转达,多年相处的默契就在于苏辞一个眼神,褚慎微都能知道她想拿什么揍自己。
若是这蹉跎岁月肯许人鸡飞蛋打地过下去也不错,糊涂一生,胡闹一世,亦是人间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