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1 / 2)
苏辞下朝一回府,便看到荀子深那孩子堵在她屋门口,徘徊跺脚。初春的雨还是极寒的,少年一身烟云紫的劲装湿了一半。
荀子深见到来人,喜道:“将军你回来了?”
苏辞微微颔首,领他进屋,倒了杯热茶水给他,“可是想好了?”
荀子深接过茶水,正色道:“是,我想好了。子深从未后悔跟随跟着将军,日后亦想跟着将军,求将军莫要再将我当孩子看,子深也想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也想像将军一般驰骋疆场。”
鎏金面具下的眸色淡淡的,像苏辞这个人一样冷淡,似乎怎么也暖不过来,不似荀子深这般十五六岁的少年,眸子里总是闪着希翼的光,“荀老将军可同意?”
荀子深:“我与爹说过了,他说但凭将军做主。”
屋檐下的雨滴滴答答的,苏辞的目光始终未离开那坠落的雨,“子深,你可想过以后?自古为将者,多难有善终。即便是我,今日掌兵十万,一呼百应,他日是死于敌手,还是死于朝堂阴谋,都不得而知。你战胜,功高震主,你战败,山河破碎。这是死局,荀老将军知,我知,你知吗?”
荀子深低眉,单膝跪在苏辞面前,双手抱拳,“我知,可子深心甘情愿,将军和爹不也是心甘情愿的吗?子深最庆幸的事就是十四岁便被爹扔进军营里,不然会像皇城里那些世家公子一样,不知何为血流成河,不知何为民生疾苦。我愿效仿将军,只求沙场为国死,不求马革裹尸还。”
效仿她?是啊,世上有多少有志之士想效仿苏辞,觉得她忠肝义胆,为北燕江山鞠躬尽瘁,吓得敌国闻风丧胆,何其风光,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战场和朝堂上的阴谋暗箭有多让人疲倦。
苏辞:“起来吧,我可以让你留下,但有一点你要记住,日后不管你做什么,首先要保住一条命,不然其他一切大话都是白搭。”
她并未怪他私自去追魏忠北,只是这孩子终究涉世尚浅,若那日魏忠北随便下个套,来个诱敌深入,他连高呼冤枉的机会都没有。
荀子深得到了苏辞的同意,高兴了还没半刻,宫里就来人了。
刘瑾公公亲自带人登门,这五十岁出头的老太监可是北燕帝面前的红人,昔年伺候过北燕帝的生母,有点功劳。不过,这老家伙近年来越发圆润,走起路来一身肥膘直晃,脸上的肉把眼睛都挤没了,眯成了一条缝,对谁都是一副笑脸,心里笑不笑就不知道了,大家私下里都叫他“笑面虎”。
刘瑾翘着兰花指就走了过来,“哟,苏将军原来在这里,可让咱家好找。”
苏辞后退了一步,疏远道:“刘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刘瑾也不恼,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皇上心疼将军多年驻守南境,特让咱家给将军带来一份礼物,还不快呈上来。”
他尖细的嗓音一吼,小太监赶紧奉上紫檀木的礼盒。
小不点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蹦出来,一声狼吼吓瘫了一众太监,叼起那木盒就朝墙扔去。
哐当一声,木盒被摔开,里面的两只手臂滚落出来。荀子深见状,当即寒剑出鞘。
小不点对血腥味极其敏感,浑身的白毛竖起,凶神恶煞地盯着一众太监,恨不得将来人拆入腹中。这些年来刺杀苏辞的刺客大多连她的营帐都没靠近,只因身上血腥味太重,躲不过雪戮狼的鼻子。
苏辞的手落在小不点的头上,“放心,他们没有恶意。”
小不点不情愿地拱了拱苏辞的手,舔了她手心几下,这才三步两回头地离开,似乎只要这群太监里有心怀不轨的人,它一个回头猛扑,就能咬得人头破血流。
刘静吓得瘫坐在地上,滚了半天都没爬起来,肉太多也是一种负担,小太监哪里扶得起来他,还是苏辞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苏辞缓缓道:“雪戮狼无礼,望刘公公莫要怪罪。日后这种小事,刘公公还是让下人来吧!”
即便吓得脸色苍白,刘瑾还是笑的,“怎么会?将军养得这狼极好,护主得很,至……至于这礼盒,皇上说此乃关内侯欠将军的。”
荀子深一惊,看了眼墙角血淋淋的手臂,“这是关内侯的手臂?”
刘瑾微笑着低下头,表示默认,这双手臂可是禁军刚从关内侯身上砍下来的,直接将人疼晕了过去。
荀子深心中疑惑,为何是欠将军的?
苏辞低眉未言,看不出喜怒。
小不点原本躲在院门后面偷窥,这家伙似乎知道苏辞不开心,心疼地看了她几眼,一下子又扑了出来,一声巨吼将刘瑾等人如惊弓之鸟,二话不说往外跑。
一旁的走廊里,褚慎微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小童站在他身后,正捧着碗面条狼吞虎咽。
褚慎微手里捧着暖炉,公子如玉立在屋檐下,雅致得很,“我们的人还是查不到吗?”
小童嘴里嚼着的面条,含糊不清道:“将军从军以前的经历完全如一张白纸,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父母为何人,就像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军中,所有人都说她是上苍派来解救北燕的,命中注定要横扫诸国。”
她是北燕的守护神,却是诸国的灾难。
褚慎微望着墙角的血迹,“也许我们应该从关内侯的手臂查起,从宫里查起,毕竟在北燕能将一个人的前尘过往抹杀得一干二净的,只有那个人。”
小童吞下最后一口面条,眸深似海,一点也不像个十岁的孩子,“对了,宫中的线人来报,皇宫最西处有一座倚梅园,一直由北燕帝的亲卫把手,我们的人渗透不进去,不过似乎和将军有关。”
……
次日,苏辞递的折子再次被北燕帝打了回去,刘瑾也不知苏辞的折子里写了什么,北燕帝看了之后勃然大怒,他着实佩服这位年轻的将军,北燕帝是什么样的人物,叛军打到跟前,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却被苏辞的折子气得掀了书案。
朝堂上下谁不知道,北燕这位少年帝王和初生牛犊的将军不对盘,皇上对苏辞的厌恶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不过这次着实奇怪,北燕帝生气归生气,除了将折子给苏辞扔回去,什么都没说,当真是稀奇了。
皇宫西处,倚梅园。
今日苏辞出门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红衣,收拾了一番,褚慎微瞧见了,惊奇地看了她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苏辞是什么人?活得糙得很,只有上朝的时候,才肯梳个像样的发髻,平时就把头发往后面一扎,还一直嫌麻烦,恨不得剃个秃头。
倚梅园的守卫见到来人,立即打开了门。
这园子大得很,说是叫倚梅园,里面一棵梅花树都没有,只因住在这儿的人是个大俗人,把满院梅树都砍了,全种了大白菜。
苏辞还没进屋,就听见沈涵在屋中嚷嚷,“屋后那块空地要种白菜,你种什么大蒜?”
一个女人与他对吼,“多吃点大蒜好,包治百病,天天吃大白菜,你咋不腻啊?”
苏辞刚推开门,女人的鞋就朝她迎面扑来,被她一手接住,本来是打沈涵的,可惜打偏了。
女人见自己的鞋再苏辞手里,面子挂不住了,闹了个大红脸,“阿辞,你回来了?温姨不是故意的,都怪你师傅……”
沈涵拄着双拐,一身粗布破衣都掩盖不住那身傲骨,见到来人,三分惊讶,七分欣喜,却被他隐藏得极好,瞬间板起张脸,“还知道回来?怎么不死在边关?”
温姨脱下另一只鞋,准确无误地糊向他后脑勺,“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往日天天千思万想,好不容易见了面,非要咒人家死才甘心吗?这要是真出点什么事,有你后悔的。”
女子名唤温音书,本是个娴静温婉的女子,相貌也是清丽端庄,就是和沈涵住了这么多年,脾气都被带偏了。
沈涵捂着后脑勺,矢口否认,“谁千思万想了?你别胡说。”
温姨懒得理他,赶紧将苏辞迎进屋,“别理你师傅,谁胡说谁心里清楚。”
苏辞刚坐到桌边,沈涵便厚着脸皮,将双拐一放,坐到了对面,一手敲着茶杯,示意某人给他倒茶。苏辞动作熟练地为他斟了一杯茶,没有半分怒色,恭敬得很。
沈涵瞧她就来气,“混账东西,年纪见长,话不见多,跟块铁疙瘩一样。”
他嘴上骂着,眼睛却舍不得从对面人身上移开,心道:四年没见了吧,个头长了,瘦了,浑身能有二两肉吗?一天到晚戴着那破面具不嫌捂得慌吗?
温姨自告奋勇去端糕点,好让师徒二人叙叙旧。
可苏辞也不说话,一味地给沈涵斟茶,直到逼得沈涵快发火了,才缓缓开口,“皇上来过?”
表面上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桌子上多出的那半杯剩茶还没来得及撤下,而这倚梅园除了苏辞,只有北燕帝能进。
沈涵也不藏着掖着,师徒这么些年,他对面坐着的人有多聪明,他心里清楚,“来过,跟我抱怨了一通,说你三天递了九份折子,一门心思地想回南境戍守,连在皇城多待半个时辰都不愿。”
苏辞:“确实不愿,皇城之中尔虞我诈没有战场来得痛快……”
皇宫九门那高不可攀的城墙除了豢养欲望,还能有什么用处?
满朝文武皆是家财万贯,除了酒池肉林,可愿施舍半个铜板给百姓?多在这皇城待一日,她都觉得窒息,她怕她一个忍不住,屠了满朝文武。
沈涵:“可皇上需要你,这些年来他在帝王之位上看似风光,但谢王两家把持朝政,满庭酸儒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文臣武将政见不合,越演越烈,你就算远在边关,也难以置身事外。”
苏辞不动声色地饮着茶,依旧一副凉薄的模样,“是皇上想让我留下,还是师傅想?”
沈涵差点把茶杯糊她脸上,这孩子到底在计较什么,“这有什么区别吗?皇上下旨让你留下,你还会抗旨不成?”
苏辞:“不会,但我未必会尽力帮他。”
沈涵一直想留两撇胡子,但温姨不让,说丑,这要是留了,估计这会儿胡子都气飞了,“你个混账玩意,非逼着师傅求你留下是吗?滚,现在就滚,别来老子的倚梅园,你都侮辱了这满园的大白菜。”
温姨一进屋就看到沈涵朝苏辞大呼小叫,“姓沈的,让谁滚呢?你给我滚去厨房做饭,立刻、马上。”
都说发飙的女人是母老虎,沈涵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不顾性命和老虎对着干呢?当即拄着双拐,屁颠屁颠地奔了厨房。
苏辞嘴角弯起一抹很浅的弧度,浅得让人都察觉不到,望着沈涵的背影,担忧道:“他双腿不便,能做得了饭吗?”
温姨:“放心吧,以前把我惹急了,三天不给他做饭,我看他拄着拐杖在厨房炒菜也挺利索的,就是惯的臭毛病。”
沈涵被北燕帝囚禁在倚梅园有六年了,他双腿尽断,一直都是温姨照顾他。四年前苏辞见温姨的时候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子,如今添了几分岁月的痕迹,沉稳了不少,不管她是出于何种目的留在沈涵身旁,苏辞打心底里感激她。
温姨将糕点硬塞到苏辞手中,“尝尝这个,你也别和你师傅计较,他就那驴脾气,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一样小心眼,平常芝麻蒜皮的小事都能和我吵一天。偏偏是个心里软嘴又犟的人,时不时就坐在园子里望着南面发呆,我知道他是惦记你。阿辞,你……”
苏辞:“我会留下。”
沈涵再大吵大闹,终究会让她自己拿主意,不会左右她的意愿,表面上把她往外轰,心底里是不希望她趟皇城的浑水。但温姨不一样,她会顺着她主子的意愿劝苏辞留下。
苏辞攥着手里的糕点,“师傅长白头发了,明明上次回来的时候还没有。我会留在皇城,哪怕了为了多陪他几天。”
打蛇打七寸,北燕帝抓住了她最大的弱点。
等到沈涵炒好菜,苏辞真佩服温姨能陪她师傅过六年,满桌子清一色的大白菜,水煮大白菜、清蒸大白菜、红烧大白菜、酱焖大白菜、醋溜大白菜,还有珍珠翡翠白菜汤。
苏辞险些给沈涵跪了,她压制着内心想揍人的冲动,刚准备下筷子尝一尝,侍卫却突然进来,恭敬道:“将军,皇上有口谕,您每次待在倚梅园不能超过半个时辰,时辰已经到了。”
沈涵的眉头皱了皱,手里还拿着苏辞的碗,给她盛汤。
苏辞未说什么,起身朝沈涵行了一礼,又颔首示意温姨,便匆匆离开了。谁敢驳了帝王的旨意,那是天子,一言可伏尸百万,一行可流血千里。
沈涵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随手拿起糕点盘里一块点心,囫囵嚼着,“做糕点别放那么多糖,她不爱吃甜的。”
温姨心疼地看着沈涵有些落寞的背影,又看了看一桌子菜,怕是白做了。
……
皇宫的路九曲十八弯,倚梅园又在皇宫最西,偏僻得很,出宫都要走好久。但苏辞从不需太监宫女带路,因为这皇宫她比任何人都熟,而且也没有哪个太监宫女愿意靠近那一身寒气的将军。
她选了条最近的路,穿林而过,刚走到半路,树上一只幼鸟掉了下来,被苏辞稳稳接住,这片林子都是古树,枝干粗大,十分茂盛。偏偏苏辞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一个飞身上树,刚靠近鸟窝,树下就走来两个偷偷摸摸的人,这回可好,下不去了。
两个宫女来到树下,东张西望了半天,其中一个苏辞看着面熟,虽然穿着宫女服,但这不是那日宣政殿上的茗妃吗?
宫女道:“娘娘放心,我已经收买了奶娘,她一会儿就会带着小皇子来这边,皇后绝对不会知道的。”
茗妃微微点头,冷艳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但苏辞看得出她眸子中有几分焦虑。想来也正常,孩子刚生下来就被送去给皇后抚养,大殿上又差点被关内侯杀了,哪个母亲放心得下?
宫女道:“来了来了。”
一个衣着华丽的奶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慌里慌张地走了过来,“茗妃娘娘,您真是为难奴婢了,这要是被皇后娘娘知道了,非打断奴婢的腿不成。”
茗妃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瞧了一眼贴身的宫女,宫女立即将一沓银票递给奶娘,奶娘哪里还担忧自己可能会断的双腿,乐得都不着北了。
茗妃抱着孩子,再冷艳的人眼角都泛了泪光,从怀中掏出一把长命锁,想给小皇子戴上。
奶娘见了,立马拦住,“娘娘不可啊,这回头皇后娘娘看到了,不就露馅了吗?”
宫女道:“你就说是你给小皇子求的,不就行了吗?”
奶娘看了一眼那长命锁的材质,“娘娘,奴婢可没钱给小皇子求这么好的东西?”
不远处,突然传来人声,三人皆是一惊,茗妃手中的长命锁掉落到草丛中。
奶娘立马夺回孩子,急道:“娘娘,你们还不快走?”
走是来不及了,茗妃和宫女只能暂时躲到树后。
苏辞今日这闲事管得真不巧,怕是被堵在树上了。
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领人走了过来,兴师问罪,“奶娘你不在宫中,怎么带着小皇子来这儿了?”
奶娘吓得直哆嗦,“奴……奴婢怕小皇子在屋中闷得慌,就带他出来走走。”
掌事宫女又不傻,身后带着一众侍卫,明显是在捉人的,一把推开奶娘,“还不从树后给我滚出来。”
茗妃和宫女躲在树后不敢动,掌事宫女一个眼神,示意侍卫去树后抓人。
侍卫们刚走到树跟前,一袭红衣从树上落下。苏辞八成是因为见到了师傅,心里高兴,才愿意管这一箩筐的破事。
“本将军滚出来了,掌事姑姑有何赐教?”
掌事宫女见到苏辞,胆子险些吓破了,“将……将军怎么在这里?”
宫里的侍卫没有不认识苏辞的,毕竟那大殿之上生擒关内侯的金甲少年太显眼了,敬佩大于畏惧,皆是恭敬行礼。
苏辞伸出手,一只小鸟稳稳地蹲在她手心,“偷鸟。”
众人一阵语噎,这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居然这么没品,跑到宫里偷鸟。
苏辞:“但掌事姑姑打扰到了本将军偷鸟。”
这话一出吓得掌事宫女浑身冷汗,都说苏辞杀人不眨眼,她今日不会将命交代在这里吧?
苏辞:“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