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乱(2 / 2)
苏辞只有上阵杀敌时,才会带那张狰狞的鬼面具,如今换了张简单的鎏金面具,形如蝴蝶翼,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来白皙的下巴和绯红的嘴唇。
荀老将军羞愧道:“将军,你就别为这逆子开脱了,我都问过炎陵了,当时是个什么情况,我一清二楚。子深,你要还是个男儿,就给我滚下来认错。”
荀子深瞬间蔫了,从屋顶飞身下来,噗通一声跪在苏辞面前,“将军,是我不好,你罚我吧!”
荀老将军抡起军棍,就要朝荀子深后背打去,苏辞手中一枚暗器飞出,打偏了军棍。
荀老将军:“将军你别惯着这孩子,不打不成器,他若能有他大哥二哥半分懂事,今日将军的手也不至于受伤。”
苏辞:“受伤是我学艺不精,与子深无关。”
那孩子听了,心里反倒更不是滋味。
苏辞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子深,让你留在我身边做暗卫,是我和荀老将军的决定,从未问过你的意愿。如今你也长大了,我给你一次给自己做主的机会,到底想做什么,想清楚后再告诉我,我能帮的便帮,绝不阻拦。只是你要想清楚,人活一世究竟所求为何?有人求仕途通达、荣华富贵,有人求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你呢?你求什么?”
荀老将军活了一辈子,没服过什么人,只有面前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少年将军,他两个儿子为保护这样的人战死沙场,值得。
褚慎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身雪貂比冬日的雪还白净,手里的披风准确无误地落在苏辞肩上,“出门也不知道加件衣服,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吗?还能不畏冷热了?瞧把你能耐的!”
苏辞瞥了他一眼,军中只有此人敢这般数落她。在场的其他人都默默佩服褚慎微,这要是换成他们,早被将军一剑掀飞了吧。
褚慎微扫了一眼众人,有礼道:“各位都回去吧,将军也该休息了。”
众人还能说啥,纷纷告退。
大家一走,褚慎微便更加肆无忌惮,拽着苏辞就往屋里走,一通教训,“我问过徐大夫了,他说让你别戴那破护腕,你就别戴了,较什么劲?嫌自己好胳膊好腿,还是嫌弃自己的命太长?”
“……”
“明日别上朝了,徐大夫你伤口发炎了,估摸着会高烧。”
“……”
苏辞心道:他是怡红院出身吗?怎么能比老鸨还啰嗦呢?
“将军,你到底有没有听在下说话?等一下,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褚慎微眉头一皱,伸手就去摘她的面具,苏辞烧得有些糊涂,也没拦着,反正褚慎微知道毁容是假的,倒是看到她那张烧红的脸,眉头又深了几分。
一只冰凉凉的手掌落在苏辞的额头,“这么烫?小童,徐大夫跑哪儿去了?”
小童从走廊柱子后面探出个小脑袋,“徐大夫回太医院了,就他那弱不禁风的腿脚,慢得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派人告诉他,若是他一盏茶的功夫赶不回来,便让小不点将他叼过来。”
还在院角面壁思过的小不点听了,虎躯兴奋地一震,两眼放光。
……
苏辞一直到次日清晨才退烧,可把褚慎微累惨了。
苏大将军不愧是北燕的一股清流,将军府清贫得很,连根蜡烛都是褚慎微叫小童现卖的,更别说下人了,黎清等人都去处理皇城埋藏的火琉璃了,不然哪个不长眼的随便一踩,就是一场惊天动地,故而照顾苏辞的重任,便落到褚慎微头上。
小童打着哈欠,“先生,您下去休息吧,不然把爷爷知道了,又要训斥我了。”
明明自己就是一个病秧子,还要照顾别人。
褚慎微借着晨光,看着床榻上的人,褪去了以往的不正经,淡淡一笑,如清风拂明月,“幸亏她平时戴着面具,若是以真面目示人,不知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
他的手刚伸向苏辞的脸,就被醒来的某人紧紧抓住手腕,“你干什么?”
褚慎微一笑,又恢复了没皮没脸的花狐狸模样,“给将军戴面具。”
苏辞要是那么好骗,就不会活到今天,于是乎褚慎微出门时就多了个熊猫眼,半路上还遇见个同命相连的人。
荀子深那熊孩子也被荀老将军揍得鼻青脸肿,捂着脸直嚎,只是待他见了对面走来的人,差点喜极而泣,“褚先生?苍天有眼啊,将军终于揍您了。”
褚慎微:“……”
荀老将军怎么没把他揍死呢?
褚慎微:“你怎么知道是将军揍的?”
荀子深:“苏家军上下,除了将军,谁还敢收拾您?”
褚慎微:“……”
所以他欠收拾?
不过荀子深也没得意多久,浑身疼得他瞬间就蔫了,“褚先生,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像我爹说得那么差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配在将军身边做个小小的暗卫。”
褚慎微摸了摸面前少年的头,说到底只是个孩子,“怎么会?你觉得将军会把差劲的人留在身边吗?你家那将军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之所以把你留在身边做暗卫,一是因为你的武功出众,二是为了保护你这根荀家的独苗。”
荀子深:“保护我?”
褚慎微:“不然呢?你也不想想你们荀家世代为将,以忠义耿直著称,且不说敌国有多少人想要你荀家满门的性命,光是朝中就有不少人欲除之而后快。”
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荀子深不得不承认:“也是,以将军的武功,根本不需要我保护。只是将军对我荀家有恩,爹他希望我能像大哥二哥一样成为将军的左膀右臂,以报将军当年带回两位兄长尸骨之恩,不然大哥二哥死后连个坟都没有。我也像炎陵大哥和赵大哥那样独当一面,只是……”
褚慎微这人没品得很,说话这么会儿功夫,院中柳枝上的叶子都快被他揪光了,“你太急于求成了。”
荀子深心里憋着气,一大段话不带停地一口气说完,“我怎么能不急呢?将军十四岁便上了战场,十五岁一战成名,十六岁官封上将,十七岁奉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十八岁打得四方诸国来朝,十九岁掌兵十万,驻守南境,无人敢犯。而我都十六了,却一事无成。”
褚慎微嘴角直抽,果然少年人都崇拜英雄,这些陈年旧事苏辞自己怕都记不清了,荀子深居然能说得条条是道,“你怎么能和她比呢?她生逢乱世,多是不得已而为之。”
荀子深:“现在不是乱世吗?西蛮虽灭,南楚和大梁却依旧对我北燕虎视眈眈,虽说这些年来,由于将军驻守边疆,诸国不敢来犯,但北燕自前朝□□之后,底子都被磨光了,只是空有其表,早晚会出乱子。我只望有朝一日,能像将军一般挑起这北燕担子。”
褚慎微没想到子深对时局还有几分见解,不愧是将门之后,“‘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你家将军虽然厉害,却不是天生的。她是十四岁从军,你也不想想北燕有规定男子十六岁才可入伍,你十四岁被荀老将军扔进军营里是个啥熊样,上吐下泻,闹了多久?你还有一众长辈疼爱,将军那时只是无名小卒,要受多少苦?
再说她十五岁的成名之战,那是因为她被上将陷害,一千人马被敌军两万困在半月山上,后来确实以少胜多,可是活下来的除了将军,只有十二个人,亦是将军今日麾下的十二上将,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强者。威风的背面是什么?是淋漓的鲜血。”
荀子深沈默了,良久后才道:“是我被将军和爹保护得太好了。”
褚慎微在撸光了小半棵树的柳叶后,终于停下了犯贱的手,满意道:“还算有点觉悟,荀老将军对你再严厉,想保护你的心不假,不然许你个一官半职,让你上阵杀敌就是了。将军身边看似危险,却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些年来行刺将军的哪个成功了?”
荀老将军是有私心的,矛盾得很,一方面望子成龙,一方面又不想让小儿子有半分差池,毕竟这可是荀家最后的子嗣了。
荀子深陷入了沉思,褚慎微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负手离开了,他要赶快找个鸡蛋敷敷眼。
黎清通宵清除城中的火琉璃,一回府就看到府内唯一一棵没长歪的小柳树被揪光了一半的叶子,气得火冒三丈,誓要暴揍一顿揪树叶的人。
至于劳碌命的苏辞烧一退,就去上朝了,她多年未曾回过皇城,连件像样的官服都没有,直接穿着红衣金甲上殿。
兵部尚书差点没当场吃了她,谁能想到苏辞这么不是东西,炸了内城的整个城墙,而且皇宫也被黎清炸得差不多了,就连谢皇后都跑过来参了苏辞一本,说苏辞养的雪戮狼深夜入宫吃人,不少宫女被害。
满殿文臣以左相谢春秋和右相王寄北为首,吵得和菜市场买菜的大妈一样,声音此起彼伏,不过目的倒是挺一致,那就是状告苏辞,怕是这群心怀鬼胎的文官多少年来都没有这么一致过。
苏辞本人倒好,站在原地,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百官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见,除了谢皇后说雪戮狼吃人这一条。
“小不点不吃人,人心太黑,肉是臭的。”
百官们这个气啊,他们唇枪舌剑说了半天,苏辞却一心在意一只畜生。
左相谢春秋一副儒雅长者的模样,只是不知混迹官场多年,还剩几分良心,他乃是皇后的生父,自然要为女儿辩解,“荒唐,众所周知雪戮狼生性残暴,最喜人肉,一只畜生还能分得清人心好坏不成。”
苏辞淡淡道:“它不是畜生,况且左相大人觉得一只畜生能分得清哪里是储秀官,专挑备选的妃子吃?再者,一只畜生能一口气吃下三十多个宫女吗?”
也不知究竟是谁荒唐。
苏辞上朝之前就吩咐过随行的武将,不管文臣们说什么,就当是放屁。
可荀老将军不一样,火气上来了才不管那么多,直接就和左相顶着干,两人皆是一把年纪,同为三朝元老,当庭骂起街来丝毫不逊色,还有点越活越年轻的意思,差点约出去殿外打一架。
不过文官们最擅长糊弄,不一会儿就把这件漏洞百出的事情糊弄过去了,但除了这件事,无论文官们往苏辞头上扣什么屎盆子,苏辞都没再说过一句话,一副神游天际的模样,让人恼火。
北燕帝最后还是命苏辞将小不点送出城养,不能养在皇城里,防患未然。
大理寺,死牢。
关内侯被铁钩刺穿琵琶骨挂在墙上,浑身是血,还苟延残喘着一口气,苏辞被打掉面具后的侧颜不停在他脑海里浮现。
一袭孔雀翎华服的长公主立在监牢前,美艳的眸子毫无温度地看着眼前的人,“你千辛万苦要见本宫最好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不然本宫只会让你死得更惨。”
关内侯盯着眼前魅惑无双的人,心里复仇的怒火蔓延,他要把所受的屈辱和痛苦千倍百倍还给苏辞,“长公主,求您救我出去,我能帮您杀了苏辞。”
长公主罗扇掩面,讽刺轻笑,“关内侯不妨看看如今自己的处境,说筹码吧,本宫不想听你废话。”
没了兵权的关内侯不过是只旱地里的鱼,扑腾不了多久,早没了昔日的傲气,“长公主求您救救我,我知道您手可通天,定能带我离开死牢。苏辞杀了前驸马,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而苏辞这一生树敌太多。
长公主笑意更盛,“错了,苏辞不过是那人手里的一把剑,杀人的是剑,用剑杀人的是人。”
她要对付的从来不止是一个苏辞,而是苏辞身后的帝王,她的亲弟弟。
关内侯:“可是要杀掉使剑的人必须要毁掉剑,而我有毁掉剑的方法,只要您肯救我出去……”
长公主眸如寒霜,笑得依旧惑人,“你没有资格和本宫讨价还价。”
说完,便转身欲走。
关内侯急得乱动,奈何他被铁钩挂在墙上,越动伤口只会越大,血流不止,声嘶力竭道:“长公主、长公主,你不是想查苏辞的底细吗?你不好奇苏辞从军以前的过往为何一点都查不到吗?其实,你认识她的,我们都认识……”
长公主停住了脚……
等长公主从死牢里出来时,天下着蒙蒙细雨,初春的第一场雨绵长细腻,驸马程与义撑伞等在门口,一袭白衣,简单素净,却衬得公子气质如兰,他本就是北燕的第一公子,相貌和才情都是最好的,只是比不上长公主心中的萧郎。
他迎了上去,为心上人撑伞,“月儿,以后还是别来这种地方好。”
长公主眉头微皱,“本宫的事不用你管,还有不许称呼本宫的名字。”
程与义一瞬失落,“是,公主,雨大了,我们进马车吧。”
即便如此,依旧将全部的伞倾向身边的女子,无微不至的体贴。
马车中,程与义因为衣服淋湿了,特意与长公主保持一段距离,“公主,可愿意与我一同去祭拜一下姐姐?”
程贵妃在宣政殿上慷慨就义,北燕帝追封她为纯奕皇后,以皇后之礼下葬。直到此刻,长公主才仔细看了一眼面前的人,一身白衣湿透,双眼底下尽是乌青,憔悴了不少,可……那又如何?
长公主:“她是皇上的妃子,又不是本宫的姐姐,本宫凭什么去祭拜?”
在她心中,从未承认过程与义这个驸马,不过是皇上安排在她身边的棋子而已。
程与义皱眉道:“公主执意要与皇上的为敌吗?”
长公主:“是他与我为敌。”
程与义:“可你们是亲姐弟。”
长公主一笑,仿佛听到什么笑话,“难道死去的一众皇兄们,不是皇上的亲兄弟吗?在帝王家谈骨肉至亲,未免天真了。你最好给本宫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不然本宫不介意送你与程贵妃团圆。”
程与义轻笑,笃定地摇头,“你不会的。”
长公主最讨厌他一副很了解自己的模样,当即怒道:“给本宫滚下去。”
车夫素知长公主与驸马是对貌合神离的假夫妻,没成想公主真的把驸马赶下了车,外面正下着大雨,那一袭白衣的公子站在雨地里,又刚死了亲人,怪可怜的。老天爷也不长眼,雨下得和瀑布一样,不要命地往他身上砸。
只是马车未走两步,突然停下,从车里扔出一把伞,然后才扬长而去。
程与义看着地上孤零零躺着的那把纸伞,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这初春的雨似乎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