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2)
李砺行正要撤回身时,安琪的头突然一歪,他赶紧伸手托住。
面前的女孩轻叹了一声,却并没有醒。他只好小心地坐下来——就在她身边的座位上。最后,他一咬牙撤了手,于是,安琪的头便顺顺当当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一直扭着脖子,将头尽量偏向一边。
大约是他的肩头并不柔软,安琪睡得不□□稳。她始终皱着眉,有几次还差点滑下去,又因为摩擦到了伤口,她沉睡着咧了咧嘴。
李砺行犹豫了好一会,最后终于又咬着牙将右手伸过去,张开手指像一只托盘一样轻轻托住她的脸。安琪无声地咂了咂嘴,眉头终于舒展了。
以这样别扭的姿势,只能看到她极为突出的鼻子、嘴唇和下巴。他想起小时候丛凌菲嫌弃她的娃娃丑,用的说辞是:鼻子和嘴唇、下巴都不在一条线上,根本就不是什么beauty,一定是China来的吧?
他当时曾随口回答:“你不知道吧,FAO Schwarz的娃娃全是Made in China。”
FAO Schwarz是真实存在的,它是美国最古老的玩具品牌,那时,它位于纽约第五大道和中央公园交界处的旗舰店还没有关门,门口的锡兵门童也还在兢兢业业地守护着这个超大型的玩具天堂、迎接世界各地的来宾;但李砺行的那句话却是胡诌的,他能这样说,是因为知道丛凌菲一听到这个名字,眼睛里就会冒星星——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那里的产品,而是对这个女孩子们钟爱的品牌,她知道得越多,就会跟班上那帮女孩们有越多的话可以说。
他们上的是一所私立学校,班上同学的家长是清一色的富豪,丛凌菲家里也富有,她出门也是豪车代步,女孩子应该有的奢侈品她一样不缺,但在这一干同学中,她却是最穷的,因为大家比拼的项目早已从单纯的财力升级到了家族影响力甚至发展前景。
丛凌菲的妈妈倒是来自一个显赫的家族,但她很早就宣布放弃继承权,又嫁了一个一无所成混吃等死的老公。从小就听惯了大人们的各种比较,同学们虽然年轻小小,却也明白,丛凌菲这一家以后是没有多大出息了。而丛凌菲能进入这所私校,当初也是校方看了李砺行妈妈的面子。
在这样的环境里,丛凌菲自然十分煎熬,她只能努力搜索一切同学们感兴趣的话题,以求有一天能融入她们。最初,李砺行看不惯同学们这样对待丛凌菲,有时候也会为她出头,十岁那年他休了学,也还是偶尔会去去她家,他从来都觉得,丛凌菲的妈妈比他的妈妈更像一个妈妈,只到十三岁那年,丛凌菲的妈妈以错乱的言辞和恐惧的表情告诉了他一件事。她可能只是太需要找个人倾诉了,也可能是觉得这个像儿子一样的孩子是可以分享秘密的,所以根本不去想:那样大的事情,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是否承受得起。也是从那以后,他开始对丛凌菲避而远之。
鼻尖、嘴唇和下巴在一条直线上,是不是真的美女的标准,李砺行不太清楚,但从这个角度看着枕在自己肩上酣睡的这个女孩,她鼻尖、嘴唇,和俏皮地有点上翘的下巴真的是在一条直线上,而且,也确实是美的。
但初一见面,他只注意到了这个女孩的年轻——脸颊鼓鼓的,胶原蛋白充盈,脸上甚至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后来他才发现,她那双圆圆大大的眼睛里,时不时会闪出一抹生人勿近的神情。他觉得她像丛林里的一种蝴蝶,因为毫无攻击力,就在翅膀上长出一双假眼睛来吓人。
是在医院里,当她被那个女人扯住头发时,他才看到她左耳垂上那颗鲜艳的红痣的。
这些年,她到底还是有了些变化——五官长开了,脸型也变立体了,神情也不像当初那样懵懂而茫然了,但那眉眼,一看就是她。
他伸出左手,摸了摸自己左边的眉毛,像当年第一次见到她的照片时那样。二十年了,那伤痕早已触摸不到,但他知道,它一直在那儿。
这道伤痕多多少少还是跟她有些关系的,所以最初,一想到那张照片,他便心情复杂,但这些年孑然一身,他却渐渐想开了很多事情。爸爸是那个爸爸,妈妈是那个妈妈,就算是没有外力,他们也早晚会分崩离析。
那以后的很多年,他的脑子里一直转着几个问题:龙海盛知道她吗?龙海盛见过她吗?从龙海盛今天的反应,他无法找到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龙海盛一定从她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不然不会问出那样匪夷所思的问题。
他其实是可以直接去问龙海盛的,但那却偏偏是一个他不愿意再与之有任何接触的人。
是的,他的原名叫龙承翊,龙海盛是他的爸爸。这一次,龙海盛出现在他车里,是他们事隔二十年的第一次见面。而促成这一次见面的,却不是亲情,而是——利益。
手臂渐渐有些发麻,脖子上的皮肤奇痒。
护士出来过一次,问有没有找到家属,他只是把左手食指竖到嘴边,对她嘘了一声,轻轻说了句“我们会想办法”。护士走后,他慢慢地、动作轻柔地挺了挺腰,算是舒展了下身体。当他重又坐正的时候,肩上的女孩突然一颤,像被什么惊醒了。
醒过来的安琪迅速将头撤离了李砺行的肩头,她皱着眉头,先看了看李砺行,又看了看四周,有些不明所以。
虽然只睡了短短的十来分钟,她却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正在从高空不断下坠,她奋力扑打着翅膀,想要重新飞起,但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牵引着她,要将她带到深渊里去。她已经感受到了深渊里烈火炙烤的温度,此时,有什么东西轻轻托起了她。她顿时觉得身姿轻盈无比,振振翅膀便飞上了高空,她迎着阳光,在云层之上歌唱。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喜悦在她的全身流淌,她激动得打了一个冷颤。但睁开眼时,她的头正搁在别人的肩上。
也是在撤离他肩头的时候,从他衬衣领口的边缘,她看到了他脖子上那层细密的红疹。
原来这是个人有过敏症的人。
有过敏症的那个人正把右手缩回去,五指张开又捏紧了,像是在检查手的功能似的,接着把左边胳膊使劲甩了甩,又活动了一下左肩。
安琪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好几秒,才好像完全清醒过来。她把头发往后撩撩,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为自己在他肩上睡着了,也为自己不小心窥见了他想隐藏的秘密。
“还没结束?”她看着手术室上方的红灯,找着话来问。
“没有。”
不用看,她就知道他又在擦手、擦手,不停地擦手。
大厅那边远远过来了一个警察,安琪起身迎了上去。口供是当场录的,录完后,警察的下巴朝已经站到了窗边的李砺行扬了扬,问:“那个也是目击证人?”
“是他帮忙把那孩子送来医院的。”
“那也让他过来录个口供吧。”警察说。
“他是个——哑巴。”安琪回头看了看李砺行,又转过头来朝警察摊了摊手,声音也刻意放低了。她脑子里想着的是李砺行脖子上的那层红疹,以及他不停擦手的样子,她也知道,李砺行在现场看到的,并不比自己多。
警察的目光在李砺行身上停留了好一会,最后才回过头来说:“那——好吧,记得手机保持畅通,我们随时有可能跟你联系。”
“嗯,好好好,真的是前面那辆出租车紧急刹车导致的,跟别人都没关系,你们看一下监控就知道了。”她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担心,怕这位警察误会小姑娘是被李砺行的车撞的,因而话说得有点急。
这种急在警察离开之后也没有得到缓解,她反而觉得更急了——内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