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有事说事,没事我就挂了,等下还要干活,没时间跟你在这儿腻歪。”电话那边是明显的不耐烦。
听到“要干活”这三个字时,安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一下。
“妈,你别——干活了,等我攒够钱……”
“操。”安琪的话还没说完,那边就冷冷地丢过来一个字,刀锋一般,扎得她心里一阵痛。
她龇牙咧齿地把头偏了偏。
再次把手机贴到耳边时,已经只能听到嘟嘟的忙音了,她盯着手机啧了一声,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安琪打电话的工夫,外面的雨声已经止息。她走过去推开窗户,水味带着霉味和楼下垃圾的腐烂味一起涌了过来,虽然知道从这里看不到天空,她还是努力把头往外伸了伸。送她走的那一天,爸爸曾经说:想爸爸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那是爸爸的眼睛咧。
六岁的她总觉得这话让自己不安,但她那时还不能辨别这不安的来源。
那以后有很多次她都想问爸爸:我要是在白天想你怎么办?要是阴天晚上没有星星怎么办?可是她并没有机会,因为爸爸离得太远、太远了。
她怔怔地站了一会,把窗户关上,到洗手间擦了把脸,又从衣柜里拽出一件黑色带木耳边的衬衫和一件紧身小短裙。
“煎饼果子一套,不要葱花,多加香菜。”路口那个卖煎饼果子的老板看见她过来,麻利地从一个大盆里舀了一勺面糊,倒在那个硕大的平底锅上。在摊饼的间隙,他挥着手对安琪说,“你呀,每天这样连轴转可不行,你看我们家姑娘,整天就在家该吃吃,该喝喝,看看什么美剧韩剧日剧的,就行了,就行了,不要那么拼,你爸妈知道会心疼的。”
安琪本来有心陪老板唠嗑,听他这样说,就只能笑笑了。
只一会工夫,老板已经把煎饼装进一个纸袋里,一只油乎乎的手拿着递给她。她正想去接,背后却冲过来一个浓墨重彩的姑娘,那姑娘着急地说:“老板,这个先给我吧,我急着上钟,客人点了我。”
但老板看都没看她,没好气地说:“你忙别人就不忙啊,全天下人都忙着呢。”
安琪一时觉得不太好意思,她让到一旁,对老板说:“先给她吧,我等等没关系的。”
姑娘走到前面来,朝安琪道了声谢,一只手递过十块钱,另一只手就要去接那个纸袋,不料老板把手一缩,说:“这一套多加了个蛋,你加一块钱吧。”
老板每次都给安琪多加一个蛋,这她是知道的,最初她也坚持要多给一块钱,但老板执意不收。她既不忍拂了老板的好意,又不肯占他的便宜,就时不时给他捎瓶饮料什么的。
那个浓妆的姑娘给过钱,拿着煎饼果子走了。姑娘走远后,她听到老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现在的姑娘哪,卖什么不行,非要——还卖得这么理直气壮。”
安琪的心当时就抖了一下,但她扭头望向街的尽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她租住在这条街上的一栋旧楼里,所谓的街,不过是一条窄窄的巷子,周围还纵横交错着其它的巷子,两边的房子挨挨挤挤。这一块原本是郊区的一个小村子,现代化的造城运动正把这座城市变得大而无当,原来的郊区也慢慢被包围成了市中心。村子里盖上了密密麻麻的房子,租给在附近打工的人们。房子和房子之间近到邻居们伸出胳膊就可以握手,楼下的空间也被这铺天盖地的房子遮蔽得暗无天日。出了这些巷子,走不了多远,就是那些矗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高楼。站在高楼顶端往下看,那些纵横的巷子和周围灰扑扑的楼房,就像是这个城市的一块疮疥。
尽管环境糟糕,但市中心的农民房,总比别处的农民房要贵一些,不过这里交通便利,离各个繁华的商业场所都很近,因而聚集了无数漂泊到这里的异乡人——除了租不起小区房的小白领,还有些农民工兄弟、混夜场的小姐几个人租一间房,把这里当成宿舍。
住在这里,是安琪衡量过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之后所做出的最优选择——这里离她所在的公司只有两站路,平时可以骑单车上下班,在路上省下的时间足够她再打一份工,收入还略高于她在房租上多付的那些钱——她自小就知道,人生的桌面上摆满了杯具,要小心地排列组合,才能避免挑到最大的那几个。
现在她就要去打另外那份工,她的家刚好在两个工作地的中点上,从公司下了班,她会回家稍作休息,因为另外一份工作需要她呆到很晚。
“来来来,快拿去吧,还操心着别人要迟到,那些人值得你操心吗?真是的。”老板把又一袋煎饼递给安琪,忿忿地说。
安琪仍然只是笑笑,她看起来是个好脾气的姑娘。
走到巷子口时,一袋煎饼刚好吃完,她把纸袋丢进巷子口那个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桶,然后扫开一辆单车,将衬衫的下摆松松地挽了个结,又麻利地将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髻,才迈开长腿跨上了车。
她是个高个子的女孩,正常长度的裤子穿在身上,看起来居然像是九分裤。
车很多,但这个城市没有自行车道,她只能凭着娴熟的技术在车流里穿行。
闷热。夜空就像一个沉闷的罩子。天上没有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