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夏天的傍晚,雨来得毫无征兆,劈头盖脸地像是要从窗户扑进来,安琪赶紧起身去关了窗。
头有点晕,闹钟刚刚响过,她知道现在是七点。
她决定上床眯一会。
因为总是缺觉,一挨上枕头,她就睡着了。然后,一个梦来了。
她梦见一处荒凉的山坡,山坡上搁着一副简陋的棺材,自己正死死地伏在棺材上,哭得声嘶力竭:“爸,对不起,我对不起你,爸……”
哭声嘶哑,像生了锈的铁丝一样,在梦里的安琪心上来回拉扯。
住在村东头的七婶红着眼睛说:“这闺女养得值啊,比亲生的还亲。”她叹了口气,上前轻声劝着安琪:“月红,天气热,你爸不能再等了,你的孝心,他都知道,我们也知道。”
七婶边说边朝边上使了个眼色,马上有人半扶半拽地把安琪带到一边。
几个壮实的小伙子将棺材抬起来,放进那个深深的洞穴。安琪看到爸爸从那棺材里慢慢升了上来,她伸出手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手穿透了爸爸的身体。
爸爸的身体渐渐飘远了、散开了,但他的声音还留在耳边:“红儿,走吧,离开这里,过好日子去。”
小伙子们卖力地往坑里填着土,安琪很快发现躺在那棺材里的其实是自己。她能感觉到一锹锹的黄土扔过来,眼前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沉入无边的黑暗。
黄土、新坟,七婶撒的冥币漫天飞舞。盛夏燥热的风从稻田里吹来,天边有隐隐的雷声。一群孩子远远地跑过来,指着那个黄土堆叫着:“野种,野种,野种……”
一个炸雷响起来,震得窗户哐当作响。安琪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她急促地深吸呼了好几次,才觉得气顺了过来。
窗外雨很大。她看看手机,还不到七点半,但这个梦好像做了很久,她的眼泪已经打湿了半个枕头。
村里的好多孩子都叫安琪“野种”,她的爸爸林木匠听到时,经常会气得要骂他们,但他口拙,最后什么都骂不出来,只能用颤抖的手指着他们说:“你们,你们——”
安琪是林木匠从麦田里捡回来的,那时候,她还是个婴儿。
她经常做噩梦,各种各样的,很多个梦里都蹲着一只咻咻喘气的黑狗,狗的眼睛放着红光,涎水滴得老长。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梦,而是她心上的一个阴影——当初,林木匠在麦田里发现她时,一只野狗正在撕扯着她的小衣服。
因为她的多梦和爱哭,村里那个嘴脸尖尖的仙姑说她有招阴体质,容易被脏东西缠上。小时候的安琪长得虎头虎脑,又因为林木匠不会扎小辫,六岁以前她的头发一直是剃得短短的,搭配上七婶家的小儿子穿小了的衣服,她看起来就是一个实打实的小男孩。仙姑曾找到林木匠严肃地提醒,说女孩男相是因为野鬼投错了胎,需要林木匠把安琪放到坟地,让她体内的野鬼出去再投一次胎,才会一切太平。
林木匠为人憨厚,听到这样歹毒的说法也只是笑笑。每次安琪被噩梦惊醒,他都抱着她,一边摸着她的头发一边轻声哼唱:“呼噜呼噜毛,吓不着;摩挲摩挲肚,开小铺儿;呼噜呼噜毛,吓不着……”爸爸的歌谣像是有神奇的魔力,会带着安琪再次沉入梦乡。
但自从六岁那年她被妈妈接走,这歌谣她便再也没听过。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她都一个人抱着被子缩在床角,惊恐地睁大眼睛,一边听着屋外的声音,一边默默地流泪。妈妈就在楼上的房间,她好像并不知道安琪的胆小。
醒来的安琪靠在床头发了会呆,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马上就有人接了。
“妈妈。”安琪说。
那边“嗯”了一声,声音熟悉而又陌生。
“你还——上班吗?”她仰着头,看着天花板。
一只蜘蛛正在墙角忙忙碌碌地结着网。
“嗯。”
安琪沉默了一会,电话那边也沉默着。难得没有打麻将的声音传来。
“今天没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