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俞景的信是在他离开都城往云州穆郡之后的第五个月送来的。卢嘉的去信倒是早得很，四个月前就趁着朝中给南芝送粮饷的时候托人顺路送去，可回信却迟迟不至，直到有从穆郡南芝归来的商队入京，才送来了俞景的信。

卢嘉把那失期的信展开来看，俞景的字迹秀挺而略有些拘谨，所写的大抵是在南芝一切安好，叔父俞悦对自己颇为照顾云云，诸如此类，望卢嘉万勿挂怀。顺便为卢嘉捎了一匣子南芝特有的香草。看到这里，卢嘉才扭头瞥了一眼那只被自己搁在案头的漆匣，有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飘忽不定地荡漾在初秋的气息之中。

卢嘉又低头看信，纸倒是极为细腻的好纸，只是看起来很有些年月了，泛着陈旧的黄。南芝那边都是守边的军士，恐怕一张正经的纸头也难找。

卢嘉把信搁在一旁，怔怔地呆坐了片刻，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想，被压在冰冷的青玉镇纸下的信笺随风摇曳了几下。卢嘉猛地站起来，起身往外头走去。

后院的正堂里似乎有细细的说话声，听起来当是女子——母亲来了客人？卢嘉心下犯疑，打算依礼避一避，没想到那边仿佛是结束了对话，不一会儿竟正正好迎头遇上了犹豫着的卢嘉。

果然是母亲辛娆与女客，只是又不能全然称为“女客”，卢嘉喊了一声“母亲”，在得到了“瑞儿”的答复之后，他才转而对女客施礼道：“大嫂。”

那女客便欣欣然柔声笑道：“小郎莫要如此见外。”

这位便是陈朗的妹妹，蔚公主陈凌了，当然也是上个月阿兄卢端才娶的妻子——用陈朗的话说，卢端尚主，既是一种荣宠恩遇，更是对新任侍中、录尚书事的卢端地位的巩固。这话是陈偃告诉卢嘉的，小太子转述的时候撅着嘴，显然非常不满。

卢嘉却没有太多的感想与陈偃分享，脑海中只是扫过半年前的徐氏之乱而已：此时尚主，仿佛不太合礼制。但卢嘉却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陈偃见他唯唯而已，只能悻悻地走掉了。

当时没有说什么的卢嘉，此刻自然更不可能冲撞千金贵体的陈凌，便笑道：“这可不是见外，我这几日受了风，一直病着，因此不曾去拜望阿兄大嫂，已是失礼了，大嫂可还习惯？”

陈凌羞红着脸点了点头。

母亲辛娆却有点埋怨起来：“你还问呢，这一老一少两个都是这种性子，朝中没什么事就按时回来，你父亲倒且罢了，中书令三天两头在官署熬夜说是公务缠身，正儿一个侍中有什么好忙的，也不多陪陪人家。国事国事，仿佛家事就不重要似的。”辛娆指的自然是陈凌独自登门这件事了。

新婚之后的那几日不是陪着公主来拜望过了吗。卢嘉哭笑不得——他对于母亲辛娆对陈凌的偏爱心知肚明，母亲很希望膝下有个女儿可以疼爱，可惜的是一连生了三个竟都是男孩子（最小的卢放过继给了早逝的叔叔），父亲卢宣的侍妾倒生了一个女儿，但毕竟非自己所出，又早早地嫁了，多多少少有些隔阂。陈凌虽是堂堂公主，却并非故太后所出，原先在宫中就不太惹人注目，姿态端庄高贵，心性却很是谦和，又是一副落落大方的俏丽容貌，辛娆想不宠爱也无法，真是恨不能当做亲生女儿来心疼了。

卢嘉并不想和母亲在这种事情上分辩，况且也有人会抢先——一旁的陈凌已经劝慰了母亲几句，又说卢端待她的种种好处，将辛娆哄得面色缓和了，才笑说下次过来要带点宫中的点心来与辛娆：“小时候惯爱吃酸甜点心，宫里的杏脯是最好的。”

辛娆点点头，又忍不住冲卢嘉道：“你瞧瞧，你们兄弟俩什么时候将娘亲放在心上，竟比不过凌儿孝顺。”

卢嘉忙不迭地“请罪”，心中只抱怨又替卢端挨了母亲的教训。

辛娆便又问道：“适才的信是哪位给你寄的？若是招惹了哪家好姑娘给你私递信件我可要打你，当然，外头的倡女更是不准的。”

“是俞家的公子，不知母亲可还记得？”

“俞家的景公子，小名阿昭的那位？”辛娆若有所悟，思及六个月前的那场俞家所遭受的罹乱，又难免要叹息着摇一摇头，“他是往云州去了？现在如何？”

卢嘉答道：“如今在云州南芝，他远房阿叔那里，一切安好。”

一旁原本默默听着的陈凌一怔，喃喃道：“那可是不能再远的边陲了。”

卢嘉便不再说话了。

到了月牙儿隐现在天边的时候，陈凌终于等到了卢端的归来，他仿佛是忙碌了整整一日，看起来有些疲倦的样子，陈凌约略知晓这几日朝中恐怕出了点事，尤其太子母家那边，冯攸请朝中让他的小侄冯岳督领容州军事——陈朗准备下的让卢端做容州刺史，领容、云二州军事的诏书墨渍还未干，只差要颁布出去，冯攸的奏疏便就在这当口递了上来。陈朗自然是不肯把容州交给冯氏，但卢端以为硬生生驳了冯攸之请实在不妙，总之一来二去，两边相持了几日。现下卢端又是如此疲累模样，陈凌不免担忧起来，欲言又止地想要问个清楚，却不知会不会更添卢端的烦恼。

卢端看出了陈凌的踌躇，便笑了笑安慰她道：“不妨事的，今日陛下下了诏，容州还是我来督领，云州让俞悦暂代刺史一职，至于冯岳，陛下让他领了闵州和安州。”

“什么？”陈凌吃了一惊，“拿闵州和安州来换容州？陛下何必……那梁郡太守呢？”闵州与安州都在容州下游，更靠近都城，之间隔着安州梁郡这一大郡，历来是极要紧之处，因此梁郡的太守可不听安州调停——陈凌没敢往深处想，第一反应便问了梁郡。

卢端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凌一眼：“新任梁郡太守你认识的，陈隗。”

是自己的弟弟。陈凌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不说这个了。”卢端摆摆手，“可还有剩饭给我盛一点？”

陈凌这才反应过来，忙唤了仆婢们去正堂摆开晚膳，自己服侍着卢端更衣净手。

卢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今日你去见了阿母？”

陈凌点点头：“是啊，还见到了阿瑞小郎，仿佛比上次又长高了一点，倒有些夫君的影子了呢。小郎说过几日得空也来这边坐坐。”

卢端一愣，笑道：“恐怕阿弟来不了了——阿昭生病的事要让他慌乱一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