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诶？”陈凌微微睁大了双目，“夫君是说俞家的景公子生病了吗？可小郎今日接的俞家公子的信，说是一切安好啊。”

“他接的信？”

“是呀，阿母后来跟我说是从云州来的商队帮忙递的信。”

卢端皱了皱眉头：“俞景这孩子太谨慎了，俞将军每月都有迢递往朝中呈来，既是父亲在中书省，他要给阿弟寄信夹在里头便是了，让商队来递，少说要耽误上一个月。我回来的时候听父亲说，俞将军在今日到达的迢递里提了一句，说是俞景染了瘴气，有些不好。”

“什么？”卢嘉猛地抬起头来，手里的书卷尚举在半空，“父亲说阿昭生病了？”

卢宣皱着眉头，示意卢嘉放轻声音：“你喊这么大声作甚？纨娘还没歇下呢。今日俞悦的迢递里说了，是水土不服以致于染了瘴气，看样子不太好，我才跟你说的。阿瑞？把这卷书理好。”

“是。”卢嘉低头将散开的几张纸卷一一理好边角，再整整齐齐地卷在一起。他专注于这些零碎的拾掇——父亲的书房是不允许仆婢随意进入的，他需要收拾书卷的时候，往往让卢嘉进来帮忙，因此，卢嘉现下做起来可谓驾轻就熟，只是当卢宣示意他可以出去了的时候，卢嘉突然间说道：“父亲，我想去云州一趟。”

卢宣适才一直在等自家小儿子的开口，没想到他却冷静得让卢宣感到有些意外，他一方面以为儿子若能耐得住这个性子将来也是能成大事的，另一方面又不由得有些狐疑他究竟有没有把俞景当成少年挚友。但手头又忙着事儿，不能细想，才略略将这些浮思放下的时候，卢嘉反而说出了这一番话来。

“去南芝？”卢宣问道。

“是。”

“去做俞悦的司马吗？你还嫌小了点。”卢宣瞅着在自己面前站直了、一本正经的卢嘉，笑了笑。

“我只是想去南芝而已。”卢嘉被卢宣瞅得局促——在老成的父亲面前，他还是显得幼冲，像个孩子了。

“这么说的话——”卢宣拖长了调子，“不能当司马，朝廷就出不了行资，恐怕我也是没钱给你充作路费的。你可以去问问卢侍中，看看他能不能……”

“我自然不会去问阿兄。”卢嘉未等父亲说完，就快速地打断了他的话，“家里有没有钱我还是知道的，父亲不肯出有父亲的道理，不过不知是否肯让我借点。”

“你怎么就笃定我肯借钱？”卢宣来了兴趣，随口问道。

“因为卢中书令在我面前泄露朝中机要，如果中书令不肯使钱的话，我只有向朝廷告发了，说不准朝中会恩赏一点，充作我这一路的行资大概是够了。”卢嘉毫不犹豫地说道。

“什么机要？”

“俞悦将要被辟为将军的机要。”卢嘉望着卢宣的眼睛，“中书令适才说了，我做俞悦司马太小的话。俞悦现下在云州穆郡任太守一职，本朝太守不置司马。中书令既说了他可置司马，想来朝中不是要辟他做将军就是要他领云州刺史。不知这算不算朝中机要？”

这下轮到卢宣愣住了，他盯着儿子看了片刻，蓦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又仿佛是无可奈何：“算，当然算。不借你钱了，作为父亲，怎么也要给你行资的。明明几个月前还是小孩子模样，如今可真不敢与你开玩笑了。去了云州，除了探望俞景之外，也不要忘了正经事。”

卢嘉虽不十分清楚父亲所说的“正经事”究竟指什么，但既然得到了父亲的首肯，去云州的事情算是有了着落。

他恭恭敬敬出了书房，在廊檐下望着稀疏的星辰呆怔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朝自己的卧室跑去。

卢嘉飞速地整理起自己简单的行李，准备明日就出发前往云州。他自小见识不少，又时常去梁浚那里，自然知道什么是“瘴气”。他再看一看被搁置在案子上的俞景的来信，不免苦笑一声：阿昭终究还是老样子，让他跟外人诉苦想来是不可能的——如果当初不出那种主意，留他在京城，陛下念在俞氏一门忠孝，他怎么也能活得挺好。如今俞景在南芝那里，且不说湿气浓厚、炎热不绝，就是日日与那些舞刀弄枪的军士们生活在一起，对他而言都是极为不适的吧。

卢嘉不免大为后悔，可还没等他决定是否今夜就走，庭中婢子的脚步声突然乱了起来。

又出什么事了？！卢嘉连忙起身开了门，恰好一位端着水盆的婢子正从他面前快步跑过，卢嘉喊住她：“怎么回事？”

“回郎君的话，姑娘恐怕要临盆了。”婢子顾不上与他行礼，匆忙说了一句就继续往另一头走去。

阖府上下只有卢纨这么一位姑娘，卢嘉顿时明白了，他往庭中走了几步，朝更进一重的院子望去，母亲辛娆正在婢子们的搀扶下走过院中。灯火通明中她瞧见了卢嘉的身影，挥挥手示意他回房里去。

卢嘉自然知道自己不适合凑上前，站了一会儿便返身回去了——但心中的不安与焦灼似乎比刚才更加浓烈了。

若是生下个女孩子倒还好办许多，若是男孩子的话，不知道从姊要如何处置，父亲要如何处置，朝中又要如何处置呢？这可是当初夷三族的徐氏的血脉啊。

偏偏又是我们家的事情。

卢嘉叹了口气，眼前又浮现出卢纨藏在帷幕之后苍白而一派冷静的容颜，仿佛是潺潺的流水在冬季一轮又一轮的寒潮之中终于冻成了锐而冷的坚冰，而在那坚冰之中，却蓄着一汪泠泠的水，养着一尾银色的、尚在安眠的小鱼。

是夜，卢纨顺利产下了一位男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