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人(1 / 2)
祈天寺建在定安山最高处,车道没有直接修到寺庙门口,在距离寺庙几十米的地方堆砌起了石砖台阶。君枍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年岁还小,大人们说的佛语他拆开了来听是自己所学过的字,可偏偏那些字一组到一起他就什么都听不懂了。索性无聊得很,就在这台阶上蹦蹦跳跳,来来回回的踩,他在心中数了一遍,一共是九十九阶。石阶不是笔直的通向寺庙门口,而是错七错八的,青苔在石缝中安了家,时不时和风一起摇一摇。
君枍下了马车,一身白衣在微风中娑娑而动,青砖上投下了叶子摇曳的影子,一时间只有沙沙的声音。挥手示意那驾马车的少年不用跟着,君枍放慢了步子,放轻了足音,一步一步的踩着青阶。
这短短的台阶,君枍却觉得自己走了很长的时间,他每踏上一步那些过往的回忆就在心上刻一刀,眼中的道路也开始模模糊糊。君枍不禁在心中嗤笑一声,若是上辈子的自己哪会这般想七想八,他上辈子什么都做了,就是撇去了思虑,随心所欲固然是好,却也埋下了日后的种子,那种子上结的恶果,他可尝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脱了红漆的门前站定,从寺门内探出头来的菩提树枝丫似乎抬手就能触到,这棵菩提树在大商建国初便有了,太|祖会在这里建寺庙也是看上了这一棵自顾自生长的菩提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这佛偈是世人再熟悉不过的了。
伸手将那铁环轻轻挑起,在门上碰了几下,不多时门内便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门前停止。
咯吱声在寺门打开的瞬间响起,这厚实的寺门和这寺庙的年龄一般大,都是看着这大商从最初的贫瘠到如今的繁荣。
从门后露出一个穿着白色僧衣的小僧,小僧看起来年岁不过十三四岁,一双眼睛格外的亮。那小僧手中还拿着笤帚,他的身后还看得到堆在一起的树叶花瓣。
君枍双手合十做了一个佛礼:“打扰了。”
那小僧也做了一个佛礼,侧过身子微微低了头,眼中看不见任何波澜:“施主请随我来。”
君枍没有迟疑,跟在了比他先行步子的小僧后面。
君枍的身量比那小僧要高上不少,他看了会儿那小僧的白色衣袍,又将视线投向了那棵菩提树,菩提树上结着青色的果子,成熟后便会有僧人将其磨成圆润光滑的珠子,随后雕上花纹,做成佛珠,串成佛串。
收回了视线,君枍垂下眼眸,睫毛盖住了眼中的情绪,他一步一步的跟在小僧的后面,意识却有些抽离,他想起那个双手捧着佛串一脸笑意的人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都记不清了。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吧:“哥,这个,是我自己磨的,给你。主持说寺庙里的菩提树沾染了佛性,能保佑人。我虽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我想至少也是能起到安心凝神的作用。”
少年的脸庞沾染上红色,一双眼睛里装满了期待,还隐隐露出几分怯意,那白皙尚显稚嫩的双手中捧着一串佛珠,每颗珠子都极为圆润,看着赏心悦目。
可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自己似乎只是转过了身,随后冷冷的回了一句话:“我不想看见你。滚。”
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弟弟对他的孺慕之情有多深,可当那双极像他母妃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心中的阴郁便久久不能消散,如果不是他,他怎么会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亲?如果不是他,他又怎会在那深宫高院之中早早磨没了心中的温度。
他知道这是迁怒,可他不愿意见他,也不想心平气和的与他相处。
那时候的他只有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只有鲜血的温度才能让他的身体热起来,没仗打的时候,他拎着酒坐在绝壁上看着那入夜后的万家灯火,嘴角勾起,似是嘲讽似是怀念。他伸出手掌,然后合拢,似乎这样就能把温暖抓到手中。
他不是不知道那些关于他的传言,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他扶住额头沉沉的笑了很久,笑得眼角绯红,笑得眼眶内朦胧一片,那笑中藏了太多的东西,到最后,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残阳红的让人心惊,一片一片,照得这地上的人和淋了血一样,没有温暖,只有萧索,就和他心中那唯一抓住了的心绪一样。
苍茫得连自己都快看不见了。
合上眸子随后极快的睁开,那些过往也随着君枍的动作变得模糊不已,再也看不见。
小僧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眼君枍,又合了一个佛礼:“施主,主持就在屋里。”
小僧说完便径直离开,只余下君枍一人站在门前。
君枍站在门槛前,并未着急进去,屋子不似那些青烟缭绕的昏暗寺庙,入鼻即是檀香气。这禅房极为明亮,窗户开在两侧,鼻翼间的草木气息让人心中安静不少,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尊放在案上的木雕的佛像,案上没有点香,没有食贡,只是放了一支不长不短的树枝,君枍多看了几眼,应该是寺庙里的那棵菩提树的枝丫,看那断口也不像是人为折断的,到像是受了什么别的外力而留下的。
那朝左侧的窗户下,坐着一个僧侣,他合着眼,只是坐在那里就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宁静致远四字,这人身上的袍子皱皱巴巴像是洗过了不少次,他盘着腿坐在圆垫上。这人面前放着一个刚刚过膝的案桌,桌上摆着一套茶具,壶口处不时有青烟缓缓升腾而起,与空气缠缠绕绕一会儿便没了踪迹。那茶杯是白色的,且不论是什么质地,只那透透亮亮的样子,就让人挪不开眼,杯中添了茶水,青绿色和白色在容器中丝丝相融,和谐之极。
案桌上落下了几片叶子,窗外吹来一阵风,那叶子徐徐的在桌子上移动着,半分都不慌张。
“小九。”僧侣睁开了眼睛,眼中是如古木般的幽深沧旷,他缓缓的吐出了两字,语气虽平平稳稳,却着实有些为老不尊的感觉在其中。
“老僧这屋子,你看起来是喜欢的紧?”
僧侣佛号了寻,君枍在心中给他打了个标签,随心二字即可。
君枍看着了寻主持,心中的阴霾一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嘴角弯了弯,抬步跨过门槛走到那案桌前,撩了衣服下摆,毫不客气的坐在了垫子上。
“我一向不懂欣赏,主持最了解不是。”君枍的手指搭上了放在他这一侧的白瓷杯,杯壁光滑的触感让他不由地多摩挲了几下。
“老僧可不知道你是什么欣赏,只是你这模样,如何的摆弄,也不会掩去了自身的气度。无非,合适了就是锦上添花,不合适了就是无伤大雅。”了寻笑眯眯的拿起了茶杯,放在鼻下轻轻地嗅。
“主持的眼里,又有什么是不好的呢?霁月风光的人,眼中所见皆是青山翠竹,白雪微霜。声色犬马的人,眼中所及皆是情|欲,权利。主持以小见大,眼中无谓好坏,不分优劣,看得是人,是畜,是物,而我,只是这人心,便已然看不懂了。”
轻轻拈起桌上的一片叶子,君枍将叶子对着窗外洒进来的光线,任由光线穿透叶子,叶子上细细的纹路清晰可见,他眯着一只眼,用叶子挡住,而那薄如蝉翼的叶子怎么挡得住有些刺眼的光线,君枍感受着眼中的刺疼,低低的笑了。
“主持,你看,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君枍拿开那片挡在眼前的叶子,嘴角含笑,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