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完结(1 / 2)
第二十五章
“说这世间痴男怨女,尽做荒唐事。我就不明白,为何爱一个人能到如此卑微的地步?”叩寻山人身披深青长衫,着浅绿下裳,那素白领边把他一身的青绿都衬得很新鲜。他喝下白衣给他泡的茶,走到书桌前:“你说,这是为什么?”
白衣在摹《春江花月夜》,正写至“落月摇情”,他放下笔:“这个,你不最该明白?”
“不,我不明白。我只是个说故事的人罢了。”
“那你接着说你的故事去吧。问这些无用的做什么?”白衣把最后的“满江树”写完,回床上躺着了。
叩寻山人求问不得,遂离去。
至奈河,岳神叫住了他:“先生,近日不见你,又往何处逍遥去了?”
叩寻山人扯了扯自己过长的青衫,故作风雅地往后一掀:“我病了,在山中休息。刚从你楼上下来,看见白衣身体也好了许多,能起来写写字了。”
岳神竟难得地笑起来:“是么……”
叩寻山人拂袖而去:“哼……尽是一群痴子……”
“先生,你等等。”
“怎么?”叩寻山人回头。
岳神从怀里拿出一个深红木盒:“还请先生替我跑一趟,送到楚江府君那里去。”
叩寻山人接过盒子,在手里转了几圈,打量着:“里面是什么东西?”
“手串。”
“哦……?”
岳神见叩寻山人笑得奇怪,解释了一番,最后道:“是府君托我找的。”
“知道了。”说罢离开。
过了奈何桥,叩寻山人觉得袖口被什么坠住了,沉甸甸的,他回头,见一乌衣小童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小童肤色暗淡,除了一对灰蓝的眸子有些光彩,全身都裹上了漆黑的夜色,若不仔细看,还真注意不到他的存在。小童双手拽着叩寻山人的袖子,几乎要把他的外衫抓落,那乌黑的指甲仿佛要在他的衣袖上抠出墨印。
“你做什么!”叩寻山人斥他,也不知是哪里的小鬼缠上了阳间来人。“放手!”
那小童嘴巴闭合着,企图说些什么,但只能支吾出两个碎语。
“再缠着我,我叫岳神来了。”
小童急得跳脚,他眉毛一立,从袖里拿出一张纸拍在叩寻山人胸前。
叩寻山人打开那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只见八字:
玄乌奉驾 恭迎先生
原来是河阳君派来的鬼。
“你是玄?”
小童点头,遂化为大乌。他叫了两声,示意叩寻山人上去。
叩寻山人吁气,提起衣摆慢慢骑上玄的背,“你、你飞慢点,我恐——”话还没说完,玄已挥起翅膀,腾跃而上了。大风呼啸,叩寻山人埋在玄的背羽里,吓得腿软,只有一双手还机械地抓着玄的羽毛。
大风两下就撕散了叩寻山人盘在头顶的发髻。睁不开眼,只能感到四周或深或浅的晦暗线条急速流过。
不知过了多久,叩寻山人已感受不到耳边的风声,大概耳朵已经被飞吹麻木了。
忽然,玄长鸣一声,俯冲而下。气流从叩寻山人头顶扑至全身,在他身侧狠狠刷过。他的外衫灌满了风,发出呼啦啦的声响,恨不得切开他的身体直接飞出去。下面的鬼却只看见一缕绿影飘至地面,想着是上界的哪位仙人下来办事了。
“嘭”地一下,一阵尘土旋起,叩寻山人被猛地一震,吸进一口灰尘,眼里也进了沙粒。他眩晕地抓着玄的羽毛,一边咳嗽一边揉眼睛,显然不知自己已经落地了。
“哎呀呀,贵客来啦!”沧峰迎上去,走到玄的身侧,对那衣冠凌乱的绿衣道:“先生,路上可还愉快?”
玄抖抖身子,示意背上的人下去,而那人像是嵌在了自己羽毛里,一动不动。它跳了两下,再次用力抖动,那人就像水珠一样滑了下去。
“啊——”
玄打开翅膀,斜对着地面,好让那人顺着滚下去。
“啊!”叩寻山人滚了几转,仰面摔在地上。
沧峰弯腰,一头黑发也顺着垂下来,他笑着看向一摊洒在地上的叩寻山人:“先生?”
“你、你——咳——”叩寻山人瘫在地上,四周景物似乎都还在快速流动,耳边的风声也没有停歇。他想狠狠踹沧峰几脚,但沧峰好像不在他的平面里,沧峰是竖着的,他是横着的。房屋、灯笼、树木都细长地伸向夜空,四周都是竖着的。那天上飘着几粒萤火,好像是横着的,又好像是竖着的……
“不得了不得了,”沧峰唤了几个鬼卒来,“快把先生抬进屋去,先生累坏了!”
叩寻山人迷迷糊糊地被几个鬼卒架走了。
他躺在一张软铺上缓了许久,才慢慢能听清周围的声响。喝水,有人在喝水,不,是在喝茶。那人咂嘴,吹气,再咂嘴,咽水;倒水,吹气,抿水,放杯子……喝得津津有味。是谁连喝茶都要喝得这么张狂得意?叩寻山人睁眼,看见有个人坐在不远处看自己,便一下子坐起来:“沧峰!”
“先生,来喝茶。”他笑了笑。
“你这混账!”他抓了枕头就向沧峰扔过去。
沧峰笑着接住:“我给您安排的这趟行程可还中意?”
“你说呢?”他头发在耳畔炸开,胡乱呲在空气里,显然是被大风吹裹造型了一番的。
“哈哈哈……我听岳神说您总想着飞一回,便早想着要给您安排。从上个月我就惦记着这事,我想您,什么没坐过啊,天界九九八十一色的云彩都乘遍了,更别说那鸾车虬架的,我就想啊、想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您看我眼下的乌青!都是我日日夜夜为此事苦思冥想的证明!”
“哼。”叩寻山人从未听说过什么九九八十一色的云彩,倒被空中的各式气团闪雷吓过许多回。
“您这次的坐骑不一般,玄可是修炼了几百年的珍兽,极通灵性,冥府大大小小的地方他都熟悉,故能胜任接您的重任。言语虽欠缺了些,不过以他的灵性,不出半月就能掌握。”
“茶来。”他才懒得听沧峰胡扯。
沧峰递给他一杯,还想说的,却被他堵住:“杳迟在不在你这?”
“您问的是什么话,”沧峰眨眨眼,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在我这儿?”
叩寻山人神秘地笑笑:“没什么,随便问问。”
沧峰搓弄着腰上佩玉:“您有事?”
“我送东西给杳迟,”他刻意补了一句,“岳神托我送的。”
沧峰楞了两秒,眼珠子一转,问:“您可知此去的路程长短?可不是说去就去的。您要不在我这歇半日,明日我送您过去。”
“不了,我现在就走。”叩寻山人整顿好行装,把头发绾起,准备离开。
“欸,您别着急,您好不容易来我这一回,怎么说走就走呢,且让我尽了地主之谊……”
叩寻山人推开门,正遇上两位鬼卒。他们见人出来,便恭敬地迎上来,立在叩寻山人面前。
沧峰在后面笑了笑,走至叩寻山人身边:“料想先生不惯劳顿,我早已给您安排好了。本想留您在此栖游两日,不过您既然不愿,即刻启程也无妨。”他朝那两位鬼卒道:“我送先生过去,若有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明白了。”二鬼齐声答应。
沧峰领着叩寻山人,瞬息便至楚江府君府外。
沧峰走在前面,鬼卒伯则见贵客至,先迎了上来:“参见河阳君,”他看向叩寻山人,问:“这位是……”
“是府君请的贵客,你快去开门。”
“这……”
“你还怀疑我?”
“不敢、不敢。只是府君已经吩咐过,近日不见外人。”
“你们就让我先生白跑一趟?”
“我们不敢违抗府君意旨。或请二位下榻西侧琅囿院,过些时日,府君自来迎见。”
府君的暗红宅门紧闭,外面的烛光冷清地扑朔着,几个鬼卒守在外面,一动不动。
“九郎在哪里?”
“九郎……”伯则思考了一阵,“九公子在外面。”
沧峰点头,问叩寻山人:“先生,您有何打算?”
叩寻山人带着沧峰往外走了几步,问:“你有什么主意?”
“我自然是听先生的。”
“哦……”叩寻山人笑了笑:“那我回去了。”
“您不打算见九郎?”
“我在外栖游两日,再回冥府也不迟。总不能长久赖在这里,碍你的正事吧?”
“只要先生在,就再无要事可言!此次别后,又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先生。况冥界黢黑荒寥,先生再要来时,我们不知要被弃至何方,只恐下次,我们只剩尸骨残骸了……”沧峰掩着眼睛,侧身佯泣:“若得先生惠念,有重逢之机,而路上厉鬼邪妖,甚是猖獗,我恐先生……先生啊——”
“少废口舌。”
沧峰放下袖子:“您这样绝情?”他璀璨的金色眸子碎成了粒粒细石,上扬的眼角下似乎真有点泪痕,可那分明的侧脸依旧傲人。
“说实话。”
“先生,我哪句话有半分假?”
叩寻山人扬起眉毛,得意地反问沧峰:“能把杳迟惹怒成这样,除了你,还有谁?”
“不、不,您误会了,我可没有——”
“还不承认?”
“我真没有——”沧峰见叩寻山人转身离开,无奈追上去:“承认、我承认。”他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先生……”
“何必哭丧着脸,天底下有什么事能难住河阳君?”
“先生啊,我千不该万不该,得罪了杳迟,您留下,替我宽慰宽慰他可好?”
叩寻山人漫不经心地道:“你们的事,我如何插得足?九郎倒可帮你。”
沧峰不说话,依然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不会连九郎也得罪了?”叩寻山人见他不说话,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这可怎么办?”
“所以我才请您来啊……”
“嗯,你的苦心我领了。”
“先生,玄的事情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没说这个。”
“先生……”
“本先生饿了。”
“您想吃什么、去哪吃,我立刻安排!”
“回人界。”
“好,我送您回。”
“湷河南岸那家挂了六盏木灯笼的酒楼,就那家。”
“好,”沧峰百般讨好他,“我送您去、请您吃!”
叩寻山人满意地点点头:“走。”
沧峰领着叩寻山人过奈河、出冥府、寻酒楼,待把叩寻山人安定在他满意的位置上时,沧峰已经在心里把这个破书生揍了一百回了。
二人坐在窗边,窗外是一片灿红的晚霞。
沧峰无心吃饭,只倚在晚风中,看西边的余晖。这般晚霞,可不是一般的鬼能欣赏的。众鬼性阴寒,常年蛰居幽暗冥府,双眼见不得光。若擅出冥府,被哪个道士神仙封魂,那就再无转世之日了。所谓鬼,不过是死人之魂罢了,而人神二界总不待见这般晦物。哪怕是上界无名的小仙,见了一只鬼都要嫌恶地啐他两口;至于人间有些数术的半吊子道士,则把小鬼当作练习之物,下个符封他个十天半个月的,好向祈求之人换些钱财。沧峰在冥界待了几百年,术法纯熟,他没有冥界的阴湿怨气,像神仙一样来去无阻,众鬼都羡他得了一副仙骨,却不知他是花了五百年时间修出来的。
这殷红的云霞泼了半边天,流云显现出一片淡金色的波纹。
“啊,真好看啊……”沧峰托着下巴,朝外感叹。
他想起很多年前,和自己看晚霞的杳迟。那时楚江府君刚移职,新任府君还未上任,众鬼议论纷纷,说要借迎宴好生瞧瞧是哪只鬼能接老府君的腴职。那时沧峰在楚地云游,不知冥府之事,他游累了,便随意落在一座山头。他站在山边悬崖上,看了看天,又低头看地,脚下是一条青绿的深河,河边是疏落的村庄。沧峰转身,见一个人也在悬崖上。那人看着他,并不惊讶。
沧峰笑了笑:“你见得光?”
那人一惊,语塞:“唔……”
“新鬼。”沧峰笑着打量他。
那鬼转头看向别处,不再理他。
沧峰只道:“好好看吧,再过些时日,你想看也看不了了。”
那鬼惶恐地看一眼沧峰,又低下头,他知道的,却问:“为什么……”
“鬼,你听说哪只鬼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畅行无阻的?”沧峰夸张道:“鬼,冥府待久了,就是彻彻底底的鬼了。一点光也见不得,再加一身阴寒湿气,上下不耻。你知道冥府是什么地方吗?暗无天日,秽气滔天,无星无月,尸横遍野,妖鬼纵横,铁棒刀山……内有厉鬼冤魂纠缠,外有神仙道士追杀,匍匐于万世黢黑之中,难再翻身啊。”
“这、这如何是好?”
“没事,转世就好了。”
“可是……”
“你不想转世?”沧峰想了想,“难不成你是从岳神手里逃出来的?”
“不、不……”那鬼说着说着,就丧气起来。他看了看眼前人,从那锦衣玉冠的装束和气宇轩昂的仪姿,就知他是上仙了。他遗憾而无奈:“我就再看,最后一次日落。”
沧峰摇着扇子笑,他喜欢捉弄人。不过有句话倒是真的:久居冥府,一身鬼气。
那只鬼流出眼泪,用手捂住眼睛。
沧峰在一旁看着。
那鬼擦干眼泪,又倔强地抬起眼去看晚霞。反复几回,他的眼睛已经被揉得发红。
沧峰仿佛看到了几百年前的自己,他问:“疼啊?”既做了鬼,那眼睛自然是越来越不受用,更别说盯着天空这么久,自然会被光刺痛。
那鬼泣道:“疼……”明明是个男子,他却无助地哭起来:“怎么办、我、我再也看不见光了……”
沧峰不知怎么安慰他,只是陪他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星辰初上。
入夜后,沧峰视力极佳。他一歪头,就把那鬼脸上的泪痕瞧得一清二楚。他递给鬼一块白绢:“你叫什么名字?”
鬼擦了擦鼻涕,答道:“我忘了。”
“新的名字有没有?”
鬼摇头。
“既然你都忘了,何必徘徊人世?”
鬼的眼里又晕出泪来。
远处,两只鬼朝山崖边移来。沧峰远远地就感受到了,他以为是岳神派来的,站起来护着新鬼。
两只鬼见了沧峰,有些惊讶,作揖道:“参见河阳君。”
“嗯。”沧峰抱着手臂,一派威严。
两只鬼不知哪里惹到了冥界“仙君”,陪笑道:“河阳君……您……”
“来做什么?”
“如您所见,我们正准备——”
“大胆!”
“啊、啊,”两只鬼慌了神,递出折子:“我们、我们,奉旨而来,绝无假意……”
沧峰才懒得看,这岳神也是越来越猖狂,抓鬼不仅专门下帖,还派来两只不该由他遣调的幽明。“我在这里,谁敢动他?”
“不、不,阎王说府君久久不至,恐是迷了路,特派我们来寻。”
“什么府君?”
“就是、就是您身后那位……楚江府君。”
“你们什么脑子,来冥界几百年了不知道楚江府君什么样子?”
两只鬼畏畏缩缩,互相推搡,一个颤颤解释道:“这、这是新上任的楚江府君,上个月任命的,今日设宴昭众。给您的请帖半个前已经呈送尊府,不过我们考虑不周,没料到您在外面……”
沧峰算了算,他出冥府已经两个月了,此间不闻不问,到处逍遥。他掩了鬼气,冥府没几只鬼能寻到他。大概就是在这段时间,他错过了这么件大事。他回头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新鬼,又问:“这就是你们的新府君?”以前的府君莫不是老眼昏花,识错了鬼,怎么点了这么个无用的新鬼?
“是、是,绝无差错,府君手上的印记,已经转至他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