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1 / 2）

枫城福利院在城市西南的一处老旧城区里，原先是一家私人胃肠医院，被政府征收后才改造成为第一家市福利院。

唐映印象里的福利院不大，总共就是一幢四层楼的主楼和一个巨大的水泥铺成的空地，被几面三米高的围墙和一扇巨大的红色铁门圈住，铁门常年锁着，他们抬头也只能看见方寸之间的一片很有限的蓝天。

由于前身是医院，枫城福利院的主楼除了纯白和深绿几乎没有其他别的颜色，大楼一层的正中白墙上贴着“为了祖国的花朵”几个黄色的大字，时间久了，嫩黄色渐渐退变成了姜黄色。宣传语旁边紧挨着的是阿姨们的休息室和院食堂；四楼是院长办公室和行政办公室；剩余的二楼和三楼则是几间通过把之前遗留的小病房打通而空出来的大房间，房间里一溜的平板床从这一头排到那一头，床上铺的是统一的天蓝色和白色格子的床单，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从未有过变化。

福利院孩子们每天能去的地方不多，能做的事情也极其有限，简单来说大约就是在休息室的大通铺上睡觉、去活动室玩陈旧的玩具看扉页不全的小人书、或是去食堂里吃饭。就连他们每天的饭菜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早上毫无例外的馒头小米粥，午饭和晚饭总是一锅炒出来的，不是包菜炒肉渣就是西红柿鸡蛋，汤也永远都是紫菜蛋花汤，其单调程度让年幼的小唐映一度以为这世上所有的食物都是一样的味道——又咸又干，且汤里永远有一股涮锅水的腥味。

唐映是八个月大的时候被四方区派出所公安民警发现，然后直接转移到市福利院的。办理入院手续时医疗人员给他做例行检查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心脏有问题，院里原本可以和市医院申请免费医疗资源，但是免费手术的排队时间过长，这一排排了整整一年，等唐映一岁半的时候再去医院复查，竟然查出心脏缺角已经自然愈合了四毫米，医生表示未来完全自然闭合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手术就这么先搁置下来了。

逐渐恢复了基本健康的唐映很快发现了自己与其他小孩的区别，这里大部分的小孩和他都是不太一样的，他们有些看不见东西，有些双眼空空无论阿姨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有些全身皮肤泛着土黄色，还有些甚至缺胳膊少腿。他们大多行动迟缓而乏力，甚至也不会说话，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都只能张着嘴发出“啊啊啊”的喊叫声。

而其中有一个这样的小女孩，正好就睡在唐映的隔壁床。

福利院的人给孩子起乳名都比较随便，像唐映那时候因为心脏疾病发育不好个子小小的像颗豆子，阿姨们就随口叫他豆豆；而这个女孩小时候在福利院门口被发现时脑袋上用粉红头花扎了个歪辫子，于是大家就叫她花花。

花花比唐映大一岁，虽然体型比对方大了不少，但是大脑发育明显要来得迟缓的多，她头发很稀薄颜色也浅，长相有些怪异，眼距极宽，鼻根低平，嘴巴总是半张着吐出小截舌头，看人的时候眼神斜斜的又没有什么表情，被她盯的久了总会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唐映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和花花变成临床的，只记得从某一天开始这女孩就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他在床上一转身就能看见她呆呆的躺在旁边看着自己，怀里抱着阿姨塞给她的已经洗不出颜色的旧熊布偶，手指头抠着熊爪子，嘴里“嗯嗯呀呀”的轻声哼着，涎水顺着嘴角淌到下巴上，然后再落进床褥里。

这两个小孩也没有一开始就玩在一起，毕竟唐映作为福利院少数四肢健全头脑发育正常的小朋友实在有太多可以自己玩耍的机会，就连阿姨都更愿意和他多叨叨两嘴，因此能够注意到花花，也是因为某天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那晚唐映原本睡得挺熟还做着梦，半夜里却被“啊啊啊”的喊声给吵醒了，他揉揉眼迷迷糊糊的醒来，隐约辨明了声音的方向，翻了个身就见花花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身体，嘴巴大大张着，下巴和脖子上全是在呻吟时流下的唾液。

普通的三岁小孩看见这样的情景大概会吓得哭起来，然而唐映却已经很习惯了，他坐起身子就着窗户外洒进来的淡淡月光，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花花的手指似乎是被卡在了某处。

原来小女孩之前得到了一个熊玩偶一直抱着，如今已经习惯了睡觉前手指头紧紧的抠着某处才睡得着，不巧这天布偶实在太脏被阿姨收去洗了，她夜里心慌烦躁，手指头一抠抠地把床单连带着下面的褥子都掀了起来，最后才摸到了硬邦邦的床板以及木板之间的缝隙。

当唐映小心翼翼的帮着花花把手指慢慢挪出来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吵醒了房间里其他的十来个孩子，一时间休息室里翻身和呜咽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唐映眨眨眼睛有些慌，想了想突然福临心至，抬手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地对着花花“嘘”了一声。

奇迹一般的，花花安静了下来。

就这样，在三岁这年，这个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女孩，成为了唐映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

福利院里没有人能明白小小的唐映和一个不能说话没有表情的残疾女孩是怎么交流的，然而唐映就是可以做到。例如某天早上穿衣的时候花花突然没头没脑地尖叫起来，阿姨都还没闹明白为什么，就见唐映缓缓抬手指了指花花被毛线衣勾住的指甲壳；例如他们某天一起去食堂吃饭，花花用勺子狠狠地持续地拍桌子，小朋友们都是满脸迷茫的神色，只有唐映会乖乖地主动把对方碗里的西红柿通通夹走；再例如很多个晚上花花睡不着了，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唐映唐映从来也不会怕，反而会伸手拉过她的手和她玩手指；甚至于花花走路吃力不能在户外玩耍，唐映还会带她去活动室里看连环画，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翻来覆去的看了无数遍，唐映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下一个情节来，可花花每一次还是会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这是，猴王，孙悟空。”唐映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同她介绍，语速很慢，但声音软软得非常好听：“好厉害的。”

花花呆呆的看着他，嘴里津津有味的吮着自己的手指，涎水顺着嘴角往下落。

“唉，擦一擦啊，一个姑娘家。”

唐映一边拿袖子去给她擦嘴，一边老气横秋的叹气，其实他也不过依葫芦画瓢，平日里常说这句话的阿姨们在两人身后笑的弯下了腰。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从夏又入了秋，某天福利院的院长把唐映带到了四楼的办公室，给他介绍了一对金发碧眼的外国夫妇。

“这两位是从美国远道而来的汤姆森夫妇，快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那一年枫城福利院接待了不少有收养需求的年轻夫妻，他们其中有的来自本地家庭，有的从外省赶来，还有像汤姆森夫妇这样通过慈善机构介绍过来的外国人，正常情况下这些人都会优先考虑像唐映这样身体和智力都没有明显缺陷的孩子。

眼前陌生的美国女人蹲下来拉着唐映的手和他平视，用非常生疏的中文和他说了句“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