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马车的速度逐渐减缓,我们似乎进了一处极大的寨子,平缓的地面驶了许久,雨声渐弱,人声也开始变得清晰而密集,其间还夹杂着妇女的招呼声和儿童的叫嚷嬉闹。
我伸手掀开车帘一角,有风顺着我的手穿帘而入,裹挟着雨后微凉的清润,竟给逼仄的马车陡添了一抹生气。
车外是成排起伏的屋舍,远山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此刻戌时刚过,上弦月清辉倾泻,在青瓦黑梁上浸出银白色的光晕。檐下有灯笼在夜风里轻晃,光影摇晃间,映出满目树影窕窕。
我幼时贪玩,又经不住司命的撺掇,三天两头就往凡界跑,但如此番狼狈到被山匪绑架,着实算得上头一遭。
“去,把人带过来。”一道粗哑的男声陡然响起,我倾身往车外望了望,未来得及看个真切,沉闷的脚步声已至跟前。来人伸手掀开布帘,在看到尚且鲜活的我时,先是一愣,继而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我自然而然地将这一表情理解为嫌弃,我想这估计是因为我太欠缺作为人质的自觉,按照正常的剧情发展,我其实应该要么垂死挣扎,要么惊慌失措。
我出场的情形很是壮观,山寨中几乎所有的人丁都出来看我,仿似我是一只杂耍的猴子。但平心而论,以我现下的处境,实与那杂耍的猴子也没有什么分别。
“你看那个出来的小白脸,比上一回抢回来的还要好看。”
“可不是,这回大王该满意了。”旁边有人很是兴奋地附和道。
“我听说这次是为了抓那个晕过去的女的,这个男的是替咋们大王顺道掳来的。”
“你别说,兄弟几个还真有眼光。”
我在那个“真有眼光”的结论里打了个哆嗦,方才明了拽我下车那人的表情实乃为何。想来于他而言,活蹦乱跳的我实在是不好打包直接送入他们大王的暖帐。
司命曾告诉过我,出来混,一身男装最为稳妥,如此方可免去许多诸如被好色之徒调戏的麻烦,现下想来,那不过也是他诸多胡诌里一句随口的情感抒发,到底当不得真。我打定主意,下次他若出现在我面前,我定然会毅然决然地啐他一口口水。
我这一路走得很是忐忑,思及若事态严重不可收拾,那我干脆就去冥府见一见阎王,只是这样一来,怕是日后便须青衣费些功夫将我的原身从土里刨出来。但从土里刨原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土中虫蚁甚多,即便有仙障护着,也难保不出意外,而意外的后果是我万万承受不起的。
我在众人的注视下被一路押送进一间房内,门口守卫轻声推开朱红的雕花门又恭敬地退下。屋内仅余我一人,我四下望了望,这是一间男子的卧房。
夜风从半敞的雕花窗外侵袭而入,携了些许不知名的花香,与香炉上的紫烟纠缠于一处。巨大的屏风侧立在软榻周围,深深浅浅的墨迹映着满室烛火,轻纱幔帐间看不甚真切,却曼妙得让人移不开眼。我将屋子主人的模样在心底大致描绘一番,料定该是个清俊风雅的模样。
门吱呀一声响,入眼的先是一双云纹皂靴,紫衫翩然露出一片衣角,须臾,阴影中露出一副完整的身形来,我将视线移上去,只见来人形容猥琐,二十上下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身形圆硕,满身的珠光宝气,往烛火跟前一站,争些晃花了我的眼睛。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不甚真实的恍惚。
“公子,”他看见我,将手中的玉骨折扇“啪”一声利落合上,往左手心上敲了敲,抬眉就是一声肉麻的轻唤。我的脑中陡然浮现出他与众美男子执手相看泪眼,共话西窗夜雨的场景,不禁一阵恶寒。
我抖着手指,颤了声向他吼道:“你你你,你是谁,要做什么?”
师父教过我,与人斡旋,切不可轻易暴露底线与实力,尤其是我这种实力平庸且脸皮厚到几乎没有底线之人。于是我决心按照被抢良民的戏路演上一演,然后瞅准时机走为上策。
“公子莫怕,在下楚怀桑,是此间山寨之主。”那男子见我惊惶,忙不迭上前来安抚我。我瞧着他脸上因笑而愈发扭曲的五官,暗自攥紧拳头。他伸手欲要将我搂入怀中,我额角青筋跳了两跳,顺势便要将他抡倒在地逃之夭夭时,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陡然遏止。
“大王,”许是十万火急,那守卫未等回应便破门而入,于是我便恰巧定格在楚怀桑的臂弯里,扬起的一只胳膊僵硬地停留在半空。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那守卫的脸上,就见那老实的汉子绯红了双颊,木楞楞地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猛地推开抱住我的圆硕身躯,我自诩是一个洒脱的仙,被人抱一抱又不会掉两斤肉,但被这样的男子揩了油水,我多少还是有些难以承受。而我本就郁结的心情在看见楚怀桑满脸的震惊后愈发膨胀起来,我悲哀地意识到,我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对他主动投怀送抱的良家“男子”。
这般戳心窝子的觉悟,自我长到可以扛住阿爹的怒火四处胡作非为之后,怕是千八百年来都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