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赵君愉今天过得很郁卒,他虽然对顾绍岑说是被阿姐逼着来的,其实是自己抢了这么个活儿。自从顾家出事后,二人仅在他随父亲前来吊唁顾绍杭时见过一面,那种情境自然也不便多说什么。他一直对这个一起长大的好友很挂心,所以昆仑派接到了顾家的帖子,就急不可耐的毛遂自荐,一是想来瞧瞧顾绍岑好不好,二是趁机还能叙叙旧。结果拜剑后,顾绍岑忙得脚不沾地,他连半面也没见着。百无聊赖的在天端阁东走走西逛逛,消磨了半日的时光,直转得没意思了,看也差不多到了过中的时候,于是去找顾绍岑一同吃饭。结果堂厅里只剩阿章在收拾琐碎,告诉他顾绍岑早已去了账房同赶过来的几位大掌柜核对商行账目,又是扑了个空。
他想,看来当了家果然同做少爷时不同,他阿姐如此,绍岑哥也如此。赵君愉摸了摸自己饥不可堪的肚子,叹了口气,顺便对自己能够继续在赵家保持混吃混喝等死的状态表示庆幸和满意。从昆仑派带出的十几名弟子他早已放了银子,许他们了一天假,他本来想着正可以拿这一天的功夫骚扰骚扰顾绍岑,同他一起缅怀一下二人当初五陵年少、宿柳眠花的时光,结果没想到顾绍岑根本没工夫搭理他。
心里想着天端阁的厨子也吃腻味了,干脆自个儿出门去寻访馐馔,顺带玩赏一番。结果正巧在集市上碰到被人拉拉扯扯的谢烨。
一个没多大的丫头捂着领口坐在地上哭,谢烨身边围着两个汉子,身形高大衣着竖褐的那位拽着谢烨的领口,举着沙包似的拳头作势要打,另一位白面皮作儒生装扮的虚虚拦着他,一面对高大汉子道“这位兄台消消气,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另一面又对谢烨说“小兄弟你快给这位大哥陪个不是,你这年纪轻轻前程似锦,闹到官家那里去总不好。”
谢烨皱眉“我不过是在林中遇到这个姑娘,她那时衣衫破碎,说是被贼人追赶,求我搭救。我本着侠义之心,带她来了镇上,将她安顿在旅店里,又为她买了替换的衣裳,未有逾越之举。”
那莽汉子听得怒目圆睁,越发扯着谢烨往前一提,道“你个毛小子,明明是盯上了我们兄妹二人,趁着我出去的功夫,溜进来想要轻薄我家妹子,还想在这里抵赖,我今儿就豁出去蹲大狱被杀头,也要在这打死你。”
白面儒生做焦急状,连声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又贴近谢烨耳边说“这位公子,大家伙亲眼见着你从这小姑娘房里出来,屋内也有你褪下的外衫,你这又何苦嘴硬无端受皮肉之苦,不若花些钱财消灾罢。”
他这话虽是贴着谢烨耳朵说的,却字字清晰,非得叫旁边围的这一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不可。拉了一手好偏架。
赵君愉一眼就瞧穿这是一场“仙人跳”,也懒怠多管闲事,混在人群中,咔嚓咔嚓咬着刚买来的梨子,乐得看个热闹。
结果一看不要紧,越看越觉得谢烨身上那件衣服眼熟得很,赵君愉努力想了想,倒与那卫前辈的穿着有几分肖似,不正是藏云宗弟子的服饰吗?
再仔细往上一瞧,被拉扯着的少年人鬓发有几分散乱,如刀裁如墨绘的眉毛微微困惑的蹙着,低垂着眸子,被人欺辱到这般地步,也严丝合缝的压抑着怒气,像是怕吓着哭坐在地上的小姑娘。
赵君愉心中怦然一动,咔嚓咬下一大口梨子,决心管定这桩闲事了。
这事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既然是这藏云宗的小美人将这姑娘安顿在了客店,只要找来店家做个证,一切便迎刃而解了。只是这二人敢这样言之凿凿,多半和店家有所勾连。使银钱解决自然也使得,但未免叫好人蒙屈,回头去找天端阁搬救兵又嫌太慢,再说他也舍不得白白放过这么个送上门的英雄救美的机会。赵君愉又欣赏了半晌藏云宗小美人窘迫又恼火的样子,扔掉手里的梨核,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果不出他的所料,店家一口咬定是那“仙人跳”的兄妹二人一起来住的店,赵君愉玩味一笑,拍了锭银子在柜上。店家看着银子的目光闪了闪,却还是将银子推了过去,小声赔笑道“这位爷,不是小的不想帮忙,他二人是这里有名的地头蛇,我们小门小户如何开罪得起。”
赵君愉把手里的扇子转了个花,脸上笑容一敛“那金匮顾家你们就开罪的起了?”
话音刚落果然如愿看到那原本还嬉皮笑脸的店家立时变了颜色,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火上浇油的暗示了一番谢烨申山藏云宗的身份,又意有所指其是天端阁的座上宾,最后捋了捋扇坠道“还望店家能卖我们昆仑派一个面子,日后我同顾阁主自然登门拜谢、感激不尽。”
那店家体如筛糠,连声道“不敢。”
赵君愉也知道,拿几个江湖大派来压一个客店老板多少有些不厚道,但就算在商言商,这常州府有一半的店子都同顾家有生意往来,说得直白些,顾家也就是这些年做生意斯文,要是不斯文,天端阁就是最大的地头蛇。
于是他笑眯眯的问“那店家此刻可愿行个方便,同我去解释一下其中误会?”
那店家抹了抹头上的汗道“但凭公子吩咐。”
后面的事,自然顺理成章了。
赵君愉捏住那莽汉抓着谢烨的手,使了三分力气,直捏得那人高马大的汉子哭爹喊娘、涕泪横流,然后又在那假儒生想要借机偷溜的时候顺腿绊了他一个狗吃屎。
俩无赖开始时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赵君愉又爽利的补了几脚,没两下二人就服服帖帖的跪地求饶,爷啊祖宗啊的混叫了。
“别管我叫爷爷,管这位少侠···”赵君愉觑眼看到站在一旁的美人抿着嘴,似是不赞同的模样,架在白面儒生身上的脚一个加力,差点没把人踩到地里,连忙改口道“咳,我是说向这位少侠道歉。”
二人趴在地上,不住向谢烨磕头道“我们知错了,少侠饶命。”
一炷香后,他亲亲热热的揽着谢烨的肩,仗着自己救美有功,活像认识了八百年似的问道“少侠也是嫌天端阁无聊出来转转的?不如同行吧?”
没想到谢烨还真记得他,没抖落他搭在肩上的手,脸上也没有半分不耐烦,只是彬彬有礼道“多谢赵公子施以援手,恭敬不如从命。”
赵君愉忍不住窃喜,只觉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古人诚不欺我。一下午,赵君愉拉着谢烨喝茶听曲,见店就钻,左一包右一提的搜索了好些新鲜小玩意。又见谢烨的罩袍因为当初披给了那姑娘,落在了客栈,便说要回去取。谢烨道“不必了,丢了就丢了。”显然是不愿再提前事,赵君愉极有眼力劲,连忙附和道“对,丢了就丢了,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说着便要拉谢烨进了布店要作身新的,进店就拍板要拿最贵的料子出来,一一在谢烨身上比过,难为赵君愉自己穿得花红柳绿,最后却敲定了一匹紫棠色,欣喜道“这颜色衬你。”生怕谢烨说半个不字,不由分说的付了账,然后又按照自己披红挂绿的喜好在布匹店里挑挑拣拣,往自己身上比划的时候还不忘回头问谢烨怎么样,谢烨还真一一端详过,然后提了几个自己的看法,好歹没叫他真拣姹紫嫣红的一大堆回去。
赵君愉真是越看越觉得谢烨顺眼,不但人长得美,品味还不俗,最主要的是逛起集来耐性得很,他腾不出手的时候还愿意帮他拎东西,十分贴心,堪引为知己。
天色渐暮,二人一同回了天端阁,赵君愉只觉意犹未尽,又约谢烨同用飧食。谢烨点头答允了,只说在此前需先去见过师叔。
赵君愉便在院中等候,没过一会儿就见谢烨从卫栩房里步履匆匆出来。
抬头看到他,对他道“卫师叔刚收到讯息,师父提前出关,我们怕是要即刻启程了,师叔命我去向顾阁主告辞。”
之后二人正巧遇到了喝了一肚子凉茶扶着门柱子吹凉风醒脑失败的顾绍岑。
千钧一发之际,谢烨抓住顾绍岑后心处的腰带,一把将他勾了回来。
等这一系列动作完成,赵心愉方才惊魂未定的喊了声“岑哥哥”,围上来查看情况。
顾绍岑早就疼得脑子发昏,几乎没了意识,此刻正软趴趴的靠在谢烨身上,还一个劲向下滑。谢烨见状稳稳托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在他脉上按了一会儿,方对旁边一脸焦急的赵心愉安慰道“顾阁主这是胃气壅滞损伤了脾胃,没什么大碍,灌两碗鸡汤就能好”
顾绍岑做了个梦,他独个行在茫茫无垠的雪地里,不知在何处,也不知往何处,只是一味向前走着。罡风迎面,吹鼓他的衣袍,刀子似得割在他的脸上。他想掉转头离开,身子却像不是自己的,半分也不听使唤,正纠结时,原本环绕在周围的平静山峦“呼”的都燃起泼天业火,将这片茫茫雪地团团围住,也将他团团围住。天火烧个不停,雪地却没有丝毫融化,花草树木在烈焰中恣肆生长,烈焰的灼烧声和闲适的鸟鸣声连作一片,鼻端依稀萦绕着松针的清香,目之所及却已处处化作焦土,汇成一幅最诡异不过的景象。是无间?是人间?
顾绍岑俯下`身,搓了一把雪,就像火不是热的,雪也不是冷的。
又不知走了多久但见远方影影绰绰立着个黑影,他心中狂喜,拔足奔去。越奔越觉那黑影眼熟,越近心里的不安越是扩大,步子也越是沉缓。当离那黑影还有十余步的时候,顾绍岑已经能清清楚楚的看见,那是一柄剑,一柄周身黢黑的剑立于天地间,立于这苍茫雪原和这无间业火的中央。天地间蓦然响起撞钟般的宏音,那声音似鸿蒙之初的第一声,割化昏晓,破出阴阳。顾绍岑只觉气血翻涌、心神剧颤,双膝一软,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那震荡于天地间的声音道“昆仑之墟,地首也。破而出金,以五月丙五日中铸,非其主,沙泥血垢,莫能污之。”每说一字,他就身不由己的跟着念一字,每一字都像敲在他的心口上,直把他敲出一口腥热。他整个身体伏在雪地里,像是被那振耳欲聩、能裂石崩山之声死死的压在了地上,他颤抖着呛咳着随着那声音,被蛊惑般一遍遍的重复着。浑浑噩噩算不出时间过去了多久,不管声音已经干涸,嗓子已经撕裂,跪在地上的躯体已经僵直到痉挛,地上的血迹也越积越多,他依旧一遍又一遍的翕动着嘴唇,任由血珠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正对着,不远处的鲤梦。是祭祀、是祷告、也是臣服。顾绍岑突然意识到,只有声音停止他才会停止,也或许,只有死亡才能够让他停止。
正绝望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