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迪兰，”乔纳森的语气此刻听起来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一般让人感到忧虑不安，“我还欠你一个关于我自己的事。”

迪兰一直没忘，他昨天入睡前曾经缠着乔纳森要讲一件他自己的事：那时他觉得乔纳森就像是一个宝藏，忍不住想要去探寻更多他的秘密。但现在他觉得有些害怕，很显然，乔纳森昨夜的表现隐藏着一种痛苦的情绪，他的反应越是激烈，越是压抑着这种痛苦。

乔纳森点了一支烟，没有看迪兰的表情。

“我出生在一个很传统的基督教家庭，我是家里五个孩子中最大的那个，他们中最大的比我小6岁，最小的跟你同年。我父亲是个退伍老兵，退伍之后一个人生活在森林里他自己搭的小木屋里，他信仰基督，也深信酒精。伏特加摧毁了他的身体和灵魂。我16岁的时候开始在镇上的修车店帮工，赚一点钱帮我母亲养家。和我一起工作的有个叫达利的小伙子，总喜欢站在院子里赤裸上身用水管冲澡。后来一次摩托车事故要了他的命，这是后话。就是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取向，在这之前我连个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我看他赤裸上身的时候感觉到了冲动。我不敢和他们说，我是长子，他们一定从没想过家中的任何一个人会犯这种……错误，特别是我。

“我挣扎了很久。在我告诉他们之前，我也没有谈过恋爱，只是会幻想着男人的身体**而已。每天晚餐前我们都会祷告，我每次都很想对着主坦白，虽然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是错的。我在这种念头下挣扎了三年多，最后还是在有一个晚上和我母亲说了。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她也许会勃然大怒，或者会哭泣，不管怎样，我以为她最终一定会原谅我。可是我想错了。她没有朝我发火，甚至都没有露出悲伤的样子，她当时脸上的表情我用了很多年试图去忘记，我没办法。她看起来就像个陌生人，她问我是不是在和她赌气，我说不是，她忽然就站了起来，让我出去，说这个家里从此没有我这个人。

“……我出去了，她在我背后关上门，然后我听见她在门后压抑着的哭声。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收拾了背包，赶早上的车到巴尔的摩去。我在一楼的餐厅看到了我母亲。她坐在餐桌边，面无表情地用一块布擦拭着餐具。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磨蹭了很久才走到门口，我想等她挽留我，哪怕是一句话，她叫我的名字，我都会停下来，放下背包去帮她做活。可是她什么都没说，我关门的一瞬间，才发现她其实根本没有在看我。她就那么盯着手里的那块布，那就是我对她最后的印象。

”我去了巴尔的摩之后找了几份工作，做过搬运工，修理工，但赚的钱都很少，后来修车店的伙计建议我去考一个卡车的执照，说可以赚更多的钱。其实离开他们的那几个月我一直幻想着能往家里寄一些钱，我的弟弟妹妹们还小，他们就算是不欢迎我，到底还是需要我在金钱上的一点帮助的，如果能寄钱给他们，我母亲应该也会原谅我。我开卡车赚到第一笔钱之后，那是个圣诞节，也是我第一个没有和家人一起过的圣诞节，我写了一张300美金的支票，寄回给家里，我还夹了一张贺卡在里面，祝他们圣诞快乐，贺卡上写了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包括我父亲。那300美金是我当时所有的积蓄了。之后我数着日子，一边等待着他们的回信，一边每天都去银行查看我的账户，直到有一天，我的信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这之后没有再联系过他们。因为失去他们的痛苦是我永远不愿意去回想的。我不再向上帝祈祷，或者说，我不再向他们的上帝祈祷。上帝曾经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让我们成为一家人，可现在我有了自己心里的上帝，我想，也许这需要很长的时间，我们不一定能等得到，但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被原谅的。“

”可是你做错了什么呢？你没有错，“迪兰听见乔纳森这样说他自己，感到一阵无名的愤怒，”我们谁也没有错，我在便利店偷了东西，却没有受到惩罚，是上帝原谅了我吗？如果是的话，那上帝一定也原谅了你。我不信上帝，可是乔纳森，如果你还不知道你是多好的一个人，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在便利店看到我偷东西，还替我扶了货架，没让货架砸到我身上，你替我挡住店员的视线，替我买下我偷的牛肉干——甚至还多买了一大包给我，你让我搭你的车，送我去不存在的祖母家，甚至在发现我说谎之后也没有赶我下去，还带我去旅馆清理伤口，给我穿你的衣服，夜里让我睡在你的床上。你没嫌弃过我过去做的荒唐事，也从没有想过要占我便宜，甚至都没想要我的报答。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好的人吗？乔纳森，如果说你嫌弃我，所以拒绝我，我虽然会很难过，但是我还勉强可以理解。可是你说是因为上帝还没有原谅你，所以你不肯原谅你自己，那你就是个天杀的大混蛋，就应该被我压着干一辈子……“

迪兰越说越急，最后他破罐子破摔地想假装开个玩笑，却一个没忍住哭了出来。

”迪兰，“乔纳森把车停在了路边，拉上手刹，欠起身来把迪兰揽进了怀里，”迪兰，对不起，我可能伤害了你的感情。是我没有做好回应，让你担心了。“

“乔纳森，就算我们失去了彼此的家，我们在一起，可以再有一个家的……”

乔纳森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迪兰的后背，“嗯，我们可以的。”

迪兰慢慢回抱住他，小声在他的耳边说，”所以，你不是在拒绝我，你答应了我，是吗？“

然后他听到耳边乔纳森低声的肯定的回答，”……是的，我都答应你，除了你最后那一条，我觉得还可以再商量，对吗？被你压着干一辈子听起来好像不太公平。“

天色将暮，一群大雁从圣塔费大坝上飞过，消失在天空尽头与棕榈树的交界处。公路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忙，车流穿梭，去向四面八方各自的目的地，这是节日后又重新恢复了每日工作的人们，此时大多都疲惫地奔波于回家的路上。迪兰和乔纳森也在回家的路上，而他们的迟来的圣诞节才刚刚开始。迪兰这一路就这样一直望着他。他没有告诉过乔纳森，他曾经向圣诞老人许了个愿望，想要一份圣诞礼物，圣诞老人听到了他的请求。有一瞬间，迪兰觉得自己在乔纳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层雾。这感觉让他如此终生难忘，以至于四年后，当他在萨克莱门托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加油站外，拉着乔纳森的手，亲手给他戴上订婚戒指时，乔纳森眼睛里闪烁的泪光让他立刻回想起这个傍晚，乔纳森开着车，驶过圣塔费大坝下的荒漠，收音机里响的仍然是那首红辣椒的“Under the Bridge\"，在经过一处涂满彩色涂鸦的隧道时，乔纳森对他说，

”Merry late Christmas, Dylan.\"

也祝你迟来的圣诞快乐，乔纳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