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摇枝（中）（1 / 2）
天宫那回，的确不是摇光与绵枝的初遇。他们二人的相识，要比这早上许多。
那时的绵枝还是个小羊精，说来可笑，长他三十余岁的摇光，从身量上看竟大不了多少，像是一颗在湿土里浸坏了、发不出芽的种子。
但这个比摇光更小的身板儿，此刻正严严实实地挡在他面前。
“喂！你们不准欺负他！”小绵枝又急又气地喊道。
暴雨般砸落在身上的拳打脚踢突然停歇，摇光微微抬起头，但他的眼睛肿着，又逆着光，完全看不清身前这小少年的模样。
对面为首的少年满脸不耐烦道：“绵枝，你看清楚，这他妈是只臭狐狸！”
狐族与羊族素来交恶，可又偏偏毗邻而居，虽靠着百年前一纸书约休战言和，仍是势如水火。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谁若是敢越了族界，定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群打人的少年皆是羊族宗室，平日碍于规矩放不开手脚作威作福，此刻逮着一只狐族，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摩拳擦掌着要大显身手。
绵枝飞快地转头看了眼身后蜷缩着的少年，眼里带着些惊讶和犹豫。
惊讶是真的，因为这是绵枝第一次见到狐妖；犹豫是摇光猜的，毕竟依眼前的情势来看，但凡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都会选择让开。
摇光又埋下脸。他是无所谓的，在这儿被人打，和回去被人打，也没什么两样，或许还没那么丢脸。
然而绵枝显然不这么想。下一秒，摇光听到身前的小少年，咬着牙重复道：“我说了，不、准、欺、负、他！”
直到现在，摇光还能清晰忆起那时绵枝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后来他才明白，绵枝这句话中的“他”，并非特指他摇光，只是单纯看不惯他人恃强凌弱而已。那天即使换做别人，绵枝仍会如此勇敢地站出来。
但这却也是此世摇光第一次感到自己被人在意、被人保护，他怔怔抬起头，望着面前少年那瘦小却挺拔的背影，心口砰砰直跳。
见绵枝不卖面子，那些少年也恼了，但又像是忌惮些什么似的不敢上前动手，于是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叫骂威胁起来。
“小杂种，给你脸了？！”
“你再不滚开连你一起打！”
“我看你就跟你娘一样——”
先动手人却是绵枝。在为首的少年开始问候他母亲时，绵枝猛地跃起，挥出一拳砸在了少年的鼻梁骨上，霎时打得他血流如注、哀叫连连。
几位少年大惊失色，立刻便扑上来要给自己的伙伴报仇雪恨。但小绵枝身姿敏捷，出手又足够狠厉，声东击西地把几人折腾地够呛。
身后的摇光只恨自己没用帮不上忙，不甘心地从草丛里捡了几块石头用力扔出去，好歹也砸中了几块，痛得那群小少爷嗷嗷直叫地跑了。
仓惶逃窜着还不忘撂下狠话：“绵枝，你等着！”
“等你好多回了，你哪回打赢我了？”绵枝扬着头，像是一只成功捍卫领地、骄傲的小狮子。
那群乌合之众一跑，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小少年立刻坐倒在地上，擦着汗直喘气。粉白圆润的小脸透出热情的红色，缀着淋漓汗水，像是一颗在温泉水里滚过的桃子。
摇光蹲坐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引来了绵枝的无情质问：“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对不起……”摇光垂着头歉疚道。
绵枝其实没怨他，这群不讲道理的少年平日里最喜无事生非，不欺负这狐妖，自然也会找上他绵枝，这一场架是怎么也跑不了的。
于是他挥挥手，鼓着脸道：“我叫绵枝，今年十二岁，你呢？”
那时的摇光还不是摇光，而是用着一个狐族名字。第一次有人主动示好，他有些紧张，担心绵枝也会因他过分矮小的身形生出轻蔑，便只含糊道：“比你大一些……”
绵枝眨了眨眼，打量着摇光道：“你……真是狐族？”
摇光犹豫着点了点头。
绵枝圆圆的黑眼一转，撤去了戾气，开口竟变得有些奶声奶气：“我听说你们狐族很小便会修习狐火了呀，怎么还会被那群傻蛋压着打？放火烧他们啊！”
摇光一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是狐族不错，甚至要算起来，还是狐族的大皇子。
只是他的母亲璇姬，在与狐王成婚圆房前便有了身孕，诞下了他这个流着外室血脉的皇子。
为了维护宗室尊严，他的母亲被秘密处死，对外只宣称难产。而他这位来路不明的皇子，作为一个摆设苟活了下来，对外是草包的大皇子，对内则是人人可欺的野种。
而上天似乎真的待他格外凉薄，不仅让他自小失了母亲，更让他身形矮小得可笑。如今他已四十有五，理应是成年狐妖的貌态，却仍如与寻常小儿一般。
他不是没想过进宗族修习，那边也确实象征性地给了他这个机会。但第一日，他便被几位贵族小少爷“无心”烧伤了右腿的皮肉，自此再未去过。
他是宗室的耻辱，也是狐族的笑柄，忍饥挨冻是家常便饭，欺辱打骂更是司空见惯。摇光哭过、怨过、闹过、反抗过，终于在冷漠的无常世事中放弃挣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亦决定不了自己的去路，能做的最多的，便只有逃避。今日也不是他第一次越过族界来避难，只是运气不好，被抓住了而已。
却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愿意为了他挺身而出。
见摇光神色郁郁却许久不语，绵枝只当他是学艺不精犯了难，转而又问：“那你为何跑到羊族这边来呀，不知道被抓住了是要挨打的吗？”
被那双黑亮的圆眼认真望着，摇光突然有些紧张，更有些不知所以的期待。
这个人……或许会愿意听的吧？
他轻声道：“我在那边，也是要被人打的。”
绵枝果然一愣，立刻追问他为什么。
摇光垂眸：“我出身不大好……”
下一秒，他的脑袋被用力敲了一下，绵枝凶巴巴地看着他：“你娘没教过你吗？我命由我不由天！”
摇光揉着脑袋沉默片刻，小声道：“我没有娘。”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绵枝霎时有些手足无措，咬了咬嘴唇道歉：“对不起啊……”
“没关系的。”摇光勉强挤出一些笑容，“你救了我，是我该谢谢你。”
绵枝不好意思接这声谢，看着他那郁郁的模样，忍不住又道：“我也不可能每次都来救你呀，你一定要好好修炼，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摇光微滞。保护自己吗？他何曾不想，可终究耐不过这天命弄人。
“若是天命不仁呢？”他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瞳中映出绵枝镀着阳光的身影。
绵枝思索片刻，狡黠地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嗯……天命不仁我不义！哪怕是祸害遗千年，也定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