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狗皇帝(1 / 2)
【只得春秋】第二章
淳安公主在阶前不着簪钗,一袭布衣,已经跪了整整六个时辰。
她听到周边的宫女侍卫们三三两两地经过她身边,窃窃私语,小道消息在空气中窸窸窣窣地涌动。
比如,圣上又有意为那位先天不足的皇子寻一位新的母亲,说是为了皇子,谁知道是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毕竟宫里的娘娘们到底都老了,再妩媚动人,也总是不如外面十七八岁的娇小姐新鲜。
比如,宫里的那位行迹疯癫的贵妃娘娘更疯了,写了血房寻圣上求情,被圣上吩咐太监们拿板子打了出去,回去后满寝宫砸东西,吵着寻死,白绫都挂到脖子上了,却又突然跳下凳子,抱着一个破盒子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肯死了,回报给王上,王上又是一顿申斥,“那就让她去死”一类的话又被拎出来重提,可程家在清流一脉中的地位摆得清楚,就算是失势也绝非易于之辈,更何况她又育有皇子,哪敢真放任这位娘娘去死?到底还不是派了侍卫太医把锦苑围了个水泄不通。
再比如,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名为“漠北客”的绿林好汉,劫富济贫,行侠仗义,说到这里时,几个小宫女还偷偷笑了起来,低声讨论着这位漠北客的样貌,这个戴银镯子的说他是满脸胡子的大汉,那个插了鎏金钗子的又说他是个年轻的俊朗青年,说着说着,几个小宫女就调笑起来,这个拽着那个的袖口,那个又扯了旁人的领子,满面通红地互相交换着女儿家的小心思。
淳安公主无意再听,只是听了这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思绪不禁纷乱起来。
她跪着,紧紧地盯着远处空荡荡的龙椅,双眼却早已失了焦距。
她忽然开始想起许多年前的事——那是程容尚在宫外的时候,二人在一场宫宴上相识,她是不受宠的公主,程容是清流一派领袖的嫡次女,一个落的末等一个占得头筹,竟是坐到了一起。戏台上,水袖翻飞,演着三贞九烈,女子为丈夫守节,不顾劝阻,抛下幼子赴死,一句“妾去也”在嗓子里眼眶里滚过几百个来回,婉转曲折,催人泪下,淳安也忍不住动了真情,眼眶发红。那姑娘多喝了几盏酒,也顾不得礼数,伏在她的耳边,色如春花,媚眼如丝,悄声说道:“公主看着这夫妇同死,心下有所思动,却可知这世上有些女子偏是不稀罕鸳鸯戏水比翼连枝,早早的就硬下了心肠要负尽天下男人的深情,只愿同红妆娇娥共度一生?”说罢又凑近了些,咯咯地笑了起来,温热的鼻息带着酒气扑在她的耳边,痒痒的。
“公主,您长我几岁,可不准笑我孩子气。”她显然是喝多了,舌头有些打结,带出些小女儿的娇态。“我看了这出戏,也觉得心头发闷,只是......”她眼神迷蒙,脸颊酡红,眉头紧皱,“这贞烈二字,总归是关乎节义,无关情真,劝她生,是为了子嗣,赞她死,是为了大义,这岂不是活着是她苦,死了也是她苦?若是如此,且不如与红粉浪荡一生。”说罢,她往后仰了仰,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露出左边小小的梨涡。
淳安听闻此言,不由得笑了出来:“程家妹妹这么不想成亲,可不就是孩子气,不如本宫作保,送你去京郊的清妙庵做个姑子?”她伸出指尖轻轻刮了下程容的鼻尖:“还与红粉浪荡一生,亏你想得出来,哪个男子能傻成这样,放任你与你的红粉情深意重如胶似漆?”
“做姑子有什么快活的?”程容撇了撇嘴,自顾自地又斟了一盏酒捏在手里晃来晃去,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藕臂滑进衣衫深处,她从不曾喝过这么多酒,一时口无遮拦,连宫中的忌讳都忘得一干二净。“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那清妙庵是个什么地方?公主可莫要被那些讲经的姑子骗了。”她刚说完这句话,周围几个世家小姐的脸色就变了,小心翼翼地盯着淳安公主,大气也不敢出。
淳安公主看她们被吓到如此田地,不禁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程容的手,柔声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程家妹妹实在是喝得多了些,连衣衫都打湿了,随她来的丫头呢?”她招手唤过程家的丫鬟,嘱咐着她:“你家小姐喝多了,说了些胡话,等她明天醒了,若是还能想起来,叫她抄上两卷经送去清妙庵,再捐些香火钱,把这块玉牌交给静益师太,若是想不起来,直接送回宫中就是。”说罢,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玉牌,交到小丫鬟手里,眉眼温柔:“劳烦你了。”
从前许多,一旦想起,总让她生出些缠绕纠葛,撕也撕不开的悔意,悔意中却又总掺着些庆幸与窃喜,为着这些庆幸,她总觉得再没有比自己更大的罪人,罪业熊熊如火,合该由她豁出余生,以血湮灭。
入夜,淳安公主还跪在原地,玉阶冰冷,月色萧瑟,周围的侍卫们早已按捺不住困意,七倒八歪地躲到暗处,睡成一团。她极累,眼皮打架,膝盖却又冰又麻,胃部针刺般发疼,疼痛与折磨一次次把她从睡梦的边缘拖拽回现实——她自小不受重视,身子本就虚弱,整整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又在此处长跪不起,若真能安稳地熬过此劫才是怪事。
她捏了捏膝盖,环顾四周,暗自长叹,只道这一遭怕是要膝盖脑袋一起完蛋。
就在此时,一块绢纱捂在了她的嘴上,有些粗糙的指尖贴着她的面颊,她听到一个故作凶恶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不许叫!敢叫我就杀了你!”
她轻轻点了点头,就发现原本捂在嘴上的白绢被无声无息地蒙在了她的眼睛上,那人还振振有词,狠叨叨地在她耳边念着什么“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是看见了我的脸,我就只能杀你灭口”之类的话。
淳安公主哭笑不得,刚欲开口询问对方身份,就被胃部突然袭来的剧痛刺得弯下腰去,满头大汗,脸色惨白,牙关发颤,连呼吸都抽动着腹部的每一根经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