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想活下去(2 / 2)
她在帐外站定,强压住哽咽,柔声劝道:“小妹的事,我会想办法,你切莫着急,牵动旧疾。”
“她不是我妹妹!我没有这样的妹妹和妹夫!”帐中的声音歇斯底里,一张化了浓妆的惨白脸庞从帐中探出,凌乱的发髻显得她格外憔悴。“我在宫中如履薄冰,只求一个安稳,可他们呢?他们还有良心吗?!”染了血色蔻丹的指甲猛地掐住了淳安公主的手腕,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渗出,血腥气弥漫开来,她却恍若不觉,只是声嘶力竭地吼着——
“他们又要文人风骨直言不讳,又要双宿双飞同生共死,那他们为什么不一起滚去沙洲?他们为什么不去死?他们做下这些事情的时候想过我吗?想过我吗!”她神色疯癫,表情狰狞,泪珠却不自知地滚落,在锦被上洇染出一片暗色的水痕。
淳安公主对着那双怨恨又悲凉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她亲眼看着这个人不甘不愿地进宫,亲眼看着这个人应对这后宫的怒海狂波,她亲眼看着面前的人耗尽心神才得以育有子嗣,却因为那个天生不全的孩子而骤然失宠,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更知道面前的人这许多年来是如何的日日夜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把年华光阴尽数消磨在无止无休的后宫权争之中。她眼看着这个人明明是鲜活的年纪,却已然显出了老态,华美的珠钗,上等的螺黛源源不断地进了她的屋子,妆越化越浓,发髻越梳越繁复,却还是争不过后宫与前朝的博弈暗流,挣不回一颗少女真心。
淳安公主一早就知道,程容已经死了,现在还活着的是一个被珠钗粉翠、胭脂香粉、头衔位份所堆砌起来的“程贵妃”。
半晌过去,程容似乎清醒了些,她抽了抽鼻子,又呆呆地盯了好半天淳安流着血的手腕,神色乍然变得凄惶,无助地望向淳安,不住地摇着头:“我...我不是...对不住...我不知道...我刚刚...”话未说完,她突然狠狠地抓挠着自己的手腕,指尖深入皮肉,大哭起来:“我又伤了你...我是个疯子,明明该死的是我!让我死!我又伤了你...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
“怎么又犯傻了?你没伤着我。”淳安连忙按住她,冲她笑了起来,趁她分神,连忙把另一只手挡在了上面,“看,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哪里就伤着我了?”程容神情疑惑,歪头看着淳安,淳安一边哄着她,一边悄悄地把她的手掰开,又掏出手帕匆匆拭去她指缝里的血迹,指尖触过她细瘦的手腕上一道又一道狰狞的新伤旧痕。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程容就又胡言乱语起来,她挺直了脊背和脖颈,戒备地望向四周,眼神混沌而迷茫。淳安见她如此,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抱住了她,低声呢喃:“你没疯,你也没伤到我,亭儿,好好活下去,就当是为了我......”半晌,她感觉怀里的人逐渐软了下来,便抚摸着她瘦得只剩骨头的脊背,轻声说道:“睡吧,有我在。”
过了许久,胸口处传来一声带着鼻音的“嗯”。
一滴热泪无声无息地滴在怀中人的背上,淳安公主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是不知不觉已经湿了。
半个时辰后,淳安公主从殿内踏出,招了刚刚在殿前侍候的宫女问话。
“你家娘娘仍是不见好?”
宫女摇了摇头,小声回话道:“公主有所不知,娘娘本来已经大有起色,只是...昨日半夜被宫外的事情刺激到了,回了宫就忽然发作起来,又像认识人又像不认识人,一会儿吵着要去救人,一会儿又吵着要让他们都死,公主您来的时候,娘娘刚看了宫外传来的消息,发起作来五六个人都按不住,还是通报说您来了,这才稍微回了魂,但还是......”
淳安公主听罢,眼角登时就红了,强忍着眼泪说道:“原是本宫对不住她...如今却.......”话未说完,她便匆匆地从袖间掏出一个袋子,塞进了小宫女的手中,语气急迫,神情恳切:“这里是些银两,你拿去买药,把伤处细细包扎一下,就当是你们娘娘给的,你家娘娘的病,你也知道,她不是有心要刻薄你,请你千万担待些,不要同她计较。”
说完这些,她又退后两步,对着小宫女行了个礼——“你家娘娘,还要烦请你多加照顾,淳安在此,谢过。”
“你再说一遍,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淳安公主跪在大殿外,听着窦勤的怒吼,恭恭敬敬地俯首叩头。
“儿臣愿以命换命,只求父王饶过程家小妹一条性命”
还带着热度的茶杯擦着她的发髻飞过,在她的身后碎裂,茶水泼洒一地,将她的裙摆染上暗黄的茶渍。
窦勤扔过杯子后,好似想起了什么,强忍着怒气靠回龙椅。眯起眼睛盯着淳安公主看了半天,忽然说道——
“你去见过那个疯妇了。”
淳安公主的脑子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与她几乎同龄的女子,在她父王的后宫中,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妇”。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当年说她钟灵毓秀知书达理,硬要将人抬进宫里的是他,而今将她弃之不顾,张口闭口“疯妇”的也是他,当真是有趣极了。
失望与嘲讽之情从她的胸口喷涌而出,她感觉自己的心地被沉进了冰河深处,一寸一寸冻结成冰。
她低眉敛袖,又叩了一个头:“儿臣方才确实去见了程贵妃。”
窦勤听她提到“程贵妃”,登时冷笑一声,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缓缓开口:“你倒是念旧情,是她求你救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妹?”
“是儿臣见了程家小妹心中不忍,与程贵妃无关。”
窦勤冷哼一声,把折子重重地往桌案上一砸,拂袖离去,在走过淳安公主身边的时候连一个眼神都吝惜,只是冷笑着甩下一句话。
“不过见了一面就能让人心生不忍,程家养出来的女儿可真是好大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