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檐下人口拙浑难辩（1 / 2）
柳小乙在万众欢呼中走上台去，心里却是大大的没底。
他十七岁，单看面貌倒比李先生还要大一些，生得矮壮结实，又是修仙的学徒，身上少说也有一二百斤好力。但先生的力气他是见识过的，扛着那么大一个簋扎了一下午的马步，一颤不颤的。
李先生将挂在腰侧的两件镔铁的奇形兵器卸了下来，并排放在场边，冲他勾了勾手，语气冷淡：“来吧，来攻击我。”
柳小乙摆好了一个起势，不为所动。
李先生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来攻击，很是奇怪：“来啊，攻击我。”
柳小乙摇了摇头。他咬紧牙关，神情挺凶，可就是不动，脚下弓步扎得极稳当。
“怎么？怕了？”李先生递过来的眼神里有些鄙夷的色彩。台下已经有一些骚动了，是催促柳小乙快点动手——也有可能是他那群损友在编排他。柳小乙心一横，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请先生先攻击！”
“为什么？”李先生负着手站着，一点攻击的意思都没有。
“因为……因为先攻击的一般都会输！”
台下哄笑一片。笑过之后，又有此起彼伏的认同声。的确嘛，这一群男孩子从小都是看话本子长大的。话本是什么定律？反派死于话多，英雄总是迟到。童心衡为了撑他大哥，在台下扯着嗓子叫起来：“柳大哥！好样的！”
他四面又传来一串嘘声，说不清是冲谁嘘的。
“先攻击的会输？谁总结的理论？”叶棣看过的话本仅限红豆给他看的言情，没看过什么武打志怪的本子，还以为是什么总结出来的战斗规律，“战斗的时候不应该谁抢先手谁更有利吗？”
“他大概说的是话本。”六角在识海里给他解释，“对这种小孩子，你不能用大人的思维和他们理论。”
“你说什么啊六角，我才十六岁啊。”叶棣在识海里大笑。他脸上又有些绷不住表情了，于是柳小乙惊异地看着李先生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但幽暗的冬日天色似乎都被这一笑照亮了。
“那我就先攻击吧。”
话音刚落，李先生的身形如鬼魅般一闪而没，转眼出现在柳小乙面前，夹头就是一掌！
稳住。柳小乙这么对自己说。他算是厉难行的半个弟子，因为亲疏有别，厉难行不能教他劈空掌，却教了他一门燕青拳，又叫迷踪拳，说是他叫柳小乙，燕青又叫燕小乙，他天生和这门拳法有缘。燕青拳讲究巧打绵长，极重下盘功夫，易僵为灵。他略一矮身，行了个跪步，擦着李先生的手掌下缘过去，双手合拳抵肘，就要往李先生背心插落！
李先生却像是背后生了眼睛。还没等柳小乙这一招“暗捣肘”挨到，他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忽然伸出，擒住柳小乙的手肘一扯，后腿如惊马，狠狠一脚踹在柳小乙腿窝！
他这一脚是真没容情。柳小乙体表薄薄的一层护体罡气在这一脚下脆如鸡蛋壳，一点作用没起就被踹碎了。柳小乙仰面倒了下去。李先生刚刚踹腿之后顺势勾倒了他的脚踝。
他一口气还没喘匀，一只木底黑靴就重重地踩上了他的胸口，几乎要把他的肺给踩出来。李先生居高临下，逆着光看他，一双晶亮的虎眼灼然有光：“好了，你输了。”
“我们交手了……咳咳……”
“一回合都不到。”李先生松开脚，轻轻踢了一下柳小乙的腰侧，示意他可以爬起来了，“你那招捣肘动作还算标准，但太重形式，以至于根本没来得及使老就已经被我绊倒了。虽然不知道你练的是什么……嗯，那个，是燕青拳吧？但下盘功夫也实在太差了，哪怕是以小巧挪腾的轻身功法来看，必要时也应该有千斤坠的稳固。还有，你被我踩倒的时候，居然就放弃抵抗了，自己的命被捏在别人的手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危机感吗？”
“李先生……你，不对，您都没回头，怎么就知道是捣肘？”
“你拍掌的时候有闷响。”李先生指指他的右耳，“怎么，你们不会听？”
他的眼神是里不加掩饰的嫌弃，仿佛听风辨位就像用筷子那样，是什么基本的生活技能。柳小乙从地上爬起来，拍打了两下白校服上的灰尘：“那种东西不是用暗器的才会学的吗……”
“听风辨位那个……呃，应该是武修的基本功。而且也不算什么童子功，你们有心想学的话随时可以提高。”
李先生忽然卡壳了一下。他咳嗽两声，手捋上了下巴，看起来一副焦急的样子：“那个……等等你慢点说，我快跟不上了。”
和谁说？学生们，包括柳小乙，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台上难道还有别的人吗？
李先生的碎碎念却更快了。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所有人都听清了他在说什么：“我哪里会你说的那种一套一套的理论啊……我能知道的就是他们特别差，又慢又差。你等等，什么适应性？算了算了你重新说一遍，我组织组织再给他们训话……烦死了，能不能做个小抄啊……”
比起刚才还算有理有据的分析，这种纯粹的嫌弃更伤人。但没人敢问李先生在和谁说话，或许他只是在自言自语，或者只是有点疯。
“提醒一句，你已经说出声了。”六角实在听不下去了，在识海里提示道。
“呃？”
于是葭山派的同学们目睹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他们的李先生，凶神恶煞只会扣校牌的李先生，挠了挠乱发，冲他们露出了一个堪称“讨好”的笑容：“我刚才说什么了？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对不对？你们也什么都没听到。好了，我们现在继续上课。柳小乙同学，关于你的问题……好吧，也没什么问题，你再在台上留一下。”
一直在提供理论场外支援的六角又忍不住叹气了，事实上这些天来，他做得最多的就是叹气：“你还是讲些你知道的吧，别拖我给你强行分析。”
………………
叶棣摸摸鼻子，能感觉那里起了一层薄汗。
他清了两下嗓子，重新开口：“现在我们从……格斗课开始吧，说说格斗。在场的学生都是武修吗？不是武修的手举起来。”
最旁边的一排学生整齐地举起了手。叶棣一眼扫过去，发现这些学生们他都认识，有温难言的大徒弟张翼，以及那个据说是炼丹师好苗子的卫小苔，还有几个衣着厚实些的女学生。可以理解，葭山派的两位创始人都是武修，教出来的当然大部分都是武修。
“身为武修，你们应当视武器为第一生命。但有些时候也有特例，比如柳小乙同学就是擅用拳的，那他有时候就不需要武器。又或者，你们在战斗中折损了武器，这种时候如果对敌，你们要学会使用自己身体上的武器。谁回答一下，人身体上的武器包括哪些？”
他不设提问，台下叽叽喳喳了一会儿，不知哪个混小子先叫起来：“用拳打！用脚踢！”
“用牙咬！”另一个公鸭嗓小子高声应和。
“用鸡（大生车厂）巴戳！”
台下笑倒了一片，少有的几个女孩子大概也和这群混小子混多了，很懂地用袖子遮着嘴大笑。反而是叶棣没听过这么粗俗的话，别过脸偷偷红了耳朵：“咳……思路是正确的，但是你要真的想用……用……”
柳小乙在台上，本来不敢笑得和台下人一样放肆。不过看到李先生红彤彤的耳朵，他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种“自己人扳回一成”的感觉，心下暗爽不已。
“好了……思路是正确的。在战斗之下，你们身上的任何一部分都能成为武器。比如说，我曾经见过一位双臂被斩断的武修，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没有放弃攻击他的对手。现在假设我就是他……”
叶棣微微垂下头，将双手背到背后，捉住前臂固定。“好了，现在我就是这位没了双臂的武修，而且我还曾经是一位剑修。柳小乙同学，请你模拟我的对手，攻击我。”
言罢他歪了歪头，一大幅黑发沿着他的肩膀线条滑下去：“怎么？我的双臂都断了，你还指望着我先上来攻击你吗？”
………………
柳小乙抿了抿嘴唇。的确，这种情况下要是还让李先生先攻击，未免太欺负人了。
李先生却像是被他的拖延给弄得烦了：“算了，还是我先攻击吧。”
因为模拟的是“双臂被砍断的剑修”，李先生这次冲来的速度不如上次快。柳小乙不敢大意，他双臂齐震，出拳如铁，用的是他最熟悉的一招“蛟龙出水”，双拳自下而上，就要击上李先生的下颌。
他年轻力强，尚且不能理解燕青拳轻灵敏捷、刚柔相济的要诀，倒是有一二百斤蛮力无处使发。这一招蛟龙出水，龙未出，风先到，两道凛冽的拳风直袭李先生双眼！
正常人被这拳风扫到，不说刺目出泪，至少也要反射性地闭上眼。李先生却是一双虎眼圆睁，似乎半点不受影响！他斜肩避过上击的双拳，右肩见缝插针，撞在柳小乙的手腕处。
柳小乙变招“老僧推门”，双拳变掌外推，李先生又是一矮身，这次他根本连撞上来的动作都没有了，守株待兔似的，等着柳小乙自己用肘弯曲池穴磕上他的额角。
“哎呦”一声。柳小乙只觉得双臂酸软，连并掌的动作都维持不了。李先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他炮弹似的撞进柳小乙怀里，猛地向上一蹿。柳小乙被他顶中下巴，上下牙“喀吧”一错，一小块下门牙居然就这么被崩了下来！
他又一次仰面倒下去，李先生适时松开双臂，拽着领口把他提起来：“大家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看得太清楚了。这次战斗的节奏比上次要慢上许多，不少学生都看清了李先生以逸待劳、等着柳小乙自己撞上穴道的那一幕。柳小乙啐出一小片断牙，蔫蔫地说：“先生……你把我牙撞碎了。”
“啊？”李先生的表情忽然迷茫了，“你还在换牙吗？没事的，以后还会长出来的。”
“噗哈哈哈哈哈哈！”
柳小乙的脸色更差了，仿佛一把被晒了三天的咸菜：“先生……碎的是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