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人鱼轻笑一声：“我是来收取报酬的，首席法师的死你一定已经核证过了。”
伊恩并不着急，“跟我说说。”
“他留在那座城里，直到海啸到来的时候才试图离开。”人鱼的语气轻巧如流转的微风，“最后一刻的最后一点机会，然后他就遇上了我。起初情况有些棘手，但潮水与他作对。”
最后时刻的最后一点机会。伊恩默默地想，的确。依据领主们泄露出来的消息，首席法师的确在御前会议上“被控制住了”。在所有人的描述中，那时的情形听起来都像是首席法师对王子施放的魔法反噬了他自己。
这并非全无可能，然而还是过于离奇。除了首席法师本人——也就是当时在场的唯一一名法师，没人能够感受并解释当时的魔力流动。
另一种猜测或许更为贴近真相：那场会议中，还有另外一名法师，一名首席法师之外、无人知晓的法师。
那场会议中，有人见过火光，那毫无疑问是属于首席法师的施法轨迹；但这些人也同样见到火焰冻结为寒冰。
没有谁能令自身的魔法显露出两种轨迹。显然火焰之外的寒冰另属他人。
所以，与会的二十四人中，究竟谁是另外一名法师？
如果说最近这些事件中的另一桩疑点——阿若拉城的消失——与人鱼无关，那么……
伊恩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阿若拉城的消失与谁有关？”他抬起视线望着人鱼，稍稍顿了顿，“给我答案。”
人鱼看着他笑了。他从水中站起，鱼尾分作双腿，迈步向岸上走来。晶莹的水珠在他紧凑的肌理间滑行，仿佛有一支湿润的画笔正凭空描绘他高挑精致的轮廓。
伊恩?里斯用视线追随着起伏滚滑的水珠，毫不回避地把人鱼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一件白色丝袍在这时拂过人鱼赤裸的身躯，在修长的双腿之间颤抖着垂落。
那层丝绸其实只是一层幻术罢了。伊恩?里斯不动声色地抿住嘴唇，感觉到双唇间的干燥。
人鱼靠着他坐下，身上散发出清冷而潮湿的气息。尽管是夏天，伊恩?里斯却还是因一瞬间的凉意而微微缩了缩身体。
“那座城市没有消失。这次的报酬翻倍，我就给你名字。”人鱼这时开始讨论起生意。
当然，为什么不呢，伊恩想。“或许也有别的什么人知道。”他回应道。
人鱼点了点头。“嗯，或许。”他伸长双腿，双手撑在身后，闭起眼睛向夜空仰起头。湿漉漉的金发被晚风微微拂动，在他洁净湿润的额边轻翘着一小簇。
那一头灿如阳光的金发总是会翘着一小簇。或许在耳鬓，又或许是在额角边，总之总是会翘着那么一簇——伊恩一边在心中默默总结着，一边暗中舔了舔牙齿。
“我可以给你再多三分之一的海藻。再加一打卫士。”伊恩开始试着推销另一种组合，他不是很积极，对于结果也并不怎么乐观，但他希望人鱼这一次能接受那些战士。
他看见人鱼的唇角微微勾起，流露出一丝笑意，但仍未睁开双眼。
“不。”人鱼说。
“他们被魔法强化过，并且绝对忠诚。我觉得你需要他们。”伊恩飞快地强调。他察觉到自己的焦躁，于是马上调整了语气，“我保证他们会向你效忠。”
“我不需要你的奴隶，”人鱼淡淡地回应，“他们不会变成我的人。留着你的奴隶，把他们卖给人类领主、其他部族或任何什么人，总之，那与我无关。或许有些部族会为此而袭击你，但那也同样与我无关。留着你的奴隶，给我我要求的东西——海藻，还有魔化月泪。双倍的。”
伊恩?里斯被这些话堵得略微恼火。
“如果我从此不再供应给你海藻呢？”他压低声音，“你没有海藻田也缺乏抵御其它部族的战力，迟早你会回来求我给你一切。”
人鱼睁开眼睛，略微惊奇地看着他。
“你当然可以那么做，”人鱼轻笑起来，“如果你想让我求你，现在我就可以做到——请你应许我的要求，不要硬塞给我什么战士，好吗？”他站起来，单膝跪地，俯身行了一礼。 他将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掌心向上，修长洁净的手指微微并拢，指尖自然舒展着，在离地面稍高的地方做出邀请的手势。
他保持了一阵这姿势，然后抬起头，微微笑了一笑。“或者，如果你不再需要那个名字，那就只需完成上个交易的承诺。”他眨了下眼睛，“我们的合作可以到此为止。”
伊恩?里斯把视线从人鱼脸上移开，将越来越高涨的怒意咽回肚子里。那感觉就像吞下一团干皮革。他感觉心跳在加速。
“我们不是敌人，阿裘洛斯。”他咀嚼着这些字眼。
“我们当然不是。”人鱼微笑，单膝跪地的姿势没有改变。
人鱼的膝盖骨骼不像人类的那般坚固，保持跪姿一定给他带去了疼痛——伊恩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这一点取悦了，不然他无法解释胸口的窒气感究竟为何会渐渐平复下去。
他甚至发觉自己连语气中都带上了一丝安抚气息：“好了。给我名字。”
“让你的人把我要的东西送到旧海角。”阿裘洛斯说着，转身滑回水中，天青色的鳞片在水下泛起粼光。“佩雷依。或者不如说，银月。”人鱼露出微笑，“你要的名字。”
察觉到他离开的意图，伊恩?里斯猛地站了起来。“等等。”他仓促地开口试图挽留。他起身太快有些头晕，波动的水纹更加剧了眩晕感，令他觉得有点恶心。
他其实并不喜欢水。
人鱼这时已游出一些距离。他应声回头望过来，停留在水中没有继续前行，但这却让伊恩?里斯猛一下觉得他离得自己更远了。
伊恩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你要……小心。”他犹豫着说。
人鱼似乎是笑了一笑，弓身潜入水下，犹如一道天青色光芒穿梭在水底，很快就消失无踪。
伊恩凝视着人鱼消失的地方，眼前隐约浮动着一片天青色的粼光，那冰川般的色泽与他戒指上镶嵌的月泪颜色别无二致。
伊恩垂下头，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佩雷依。
佩雷依?阿利希欧。
那位伯爵。
据称是那个至少已经销声匿迹五十多年的阿利希欧家族的后裔，但没人真的相信这回事，四年前他被莱昂?诺恩国王亲自带回阿若拉，此前履历成谜。
抛开他真正的身份不提，为什么这件事发生在四年前？
伊恩?里斯在记忆中搜索，并未找到有价值的信息。与莱昂?诺恩相关事件中，最关键的无疑是私生子利维亚的叛乱，莱昂?诺恩国王在敌人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势下，出人意料地逆转了战局，彻底铲除了私生子的势力，将联合城邦再一次纳入诺恩正统的统治之下——而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么，四年前发生了什么？
伊恩?里斯知道宫廷中是如何称呼那位伯爵的，甚至有好事者猜测他应是国王的情人。他们叫他“国王的利刃”、“联合城邦最强大的剑术大师”，还有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花名，多数是从对他与国王之间关系的揣测中衍生而来的。
如果阿若拉的消失真的与他有关，那么，使得首席大法师在御前会议中失利的，或许也只能是他。
国王的法师。这并不令人意外，真正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力量，竟远超所知。
没有人能独自拥有那种力量。更何况，没人确证过轨迹。
施法必有轨迹。
就算抛开所有疑点，阿若拉消失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伊恩?里斯设想了几种可能，又很快一一否定。他不认为那位伯爵是王权的拥护者，否则他一定不会放任莱昂?诺恩死去，更不会允许人鱼带走王子。他显然也并非法师塔成员，他从未与法师协会接触过，尖塔的名册上没有记录他的姓名。
如果说他实际上是一名篡权者与流浪法师，那么，为什么他又容许诺恩的血脉留存？又或者，如果说他意在培养一个傀儡国王……然而伊恩却不认为已经成年的王位继承人可以被轻易控制，更何况那是诺恩的血脉，狮子的幼崽。
伊恩没有得出答案。他只能希望这位神秘的伯爵暂时还不是敌人，或者不如说，他希望对方尚未有所察觉。
伊恩并不认为自己足够引起关注。他的确曾指使阿裘洛斯在海啸到来时借机除去首席法师，但他不认为这件事最终能追溯到自己头上。首席大法师的死亡可以解释为海族的复仇，在仅次于首席的大法师阶层中，伊恩也并不起眼——没什么能证明他与海啸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有关，除非阿裘洛斯决定背叛他们之间的交易。
伊恩?里斯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戒指。他想，至少现在还是可以相信那家伙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鱼伙伴究竟在谋求什么，部族的存立抑或海洋的权柄，如果是后者，那么或许他与他迟早会走向对立。他只能希望那不要太快了。
伊恩将视线投向水池，恍惚觉得自己还能看到天青色的粼光。那片光游曳着靠近，在池边变幻为人形，俯身轻轻亲吻他的戒指。
伊恩顿住了一下，又想，或许快一些也挺好。
他抬头仰望北方的夜空，在那片深沉的墨色中，漆黑的法师塔正沉默着与他对望，尖锐的塔顶反射着一刃冷冷的月光。
地位越高的法师，其寓所就越接近高塔的顶端。
伊恩?里斯想去看看塔尖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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