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1
从联合城邦的首都阿若拉出发,向南沿国王大道骑行一个星期左右,就可以抵达法师协会的领地。这片领地由诺恩的第一任国王特许法师们共有,以此作为法师们修建阿若拉的报偿。
在这片领地的心脏上,阿特兰塔大陆西岸独一无二的法师尖塔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凌驾于广袤平原之上,犹如睥睨的君王。它端肃凝重的外表丝毫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它也的确并非隶属这个时代,早在第一王朝建立之前,它便已在此屹立许久。它的塔身以不知名的漆黑岩石铸就,其中毫无疑问包含了魔法,漆黑镜面似的塔身似乎自时间之始便是这般模样,更将如此继续屹立至恒久。
如今这座独特的尖塔隔离在宽广的护城河后,只以一道吊桥与外围领属相连。法师领密布的集市簇拥在它脚下,仿佛献媚于王者的人群。如果从半空中向下俯望,人们会看到五颜六色的屋顶与篷布遮蔽了法师塔四周的地面,不时吹过的海风会扬起无数招牌与旗帜,如一呼百应的君王唤起他的大军,然而军队上空笼罩着的是杀戮与鲜血的腥臭,法师塔所据守的城镇上空,却总是萦绕着昂贵甜腻的香料味道,甚或是金币本身的诱人气息。
法师塔下的这条黄金之路一直海岸辐散而去,贯穿法师领,直抵西部的海港。海港并非深水大港,多数水手会称呼它为小海湾,多桅帆船往往只能在远处下锚,人员与货物皆需换乘小艇入港,这些小艇上承载着的是整个王国中最为贵重的货物——有关魔法的货物,但很少有法师愿意出海航行,所以那些小艇上倒是极少出现什么重要人物。
法师领的南部,是这座小城中最为花团锦簇的地方。那里坐落着法师们的私人寓所,远离喧嚣市集,多数修建的无比豪华,并毫无疑问地会在院落中拓出连接大海的巨大水池以豢养人鱼。当然,也有很多法师更偏好法师塔内的寓所,特别是高层的奢华套间,从那些半空高的窗口向下俯望,所见皆是难忘的风景。
相较于联合城邦的其它地方,法师领实在过于富庶,商贩们往往会为一个更容易被法师注意的商铺位置而行事极端。为维护秩序,形形色色的行会组织便随之建立,其中多数其规模甚至超过了设置于首都阿若拉的营业本部。流转的丰厚财富与不俗机遇自然也吸引了盗贼与诸多走私者,还有其它更多阳光之下或阴影之中从不退席的行业与其精英,野心与诡计当然也从不缺席。
大法师伊恩?里斯顶着初夏高高的艳阳从集市中央穿过,对店铺主人们的殷勤招待视而不见,一路在心中默数有多少摊位在一天之内变换了位置或是主人,并依此估算着城镇内的势力形式又发生了怎样的转变。当他走上那座通往塔身的吊桥时,他已估算出答案,当他进入法师塔的公共区域时,他已经盘算好一则计划,能让自己在此次的纷争中得益。当然他并不打算实践这计划,这些计划与筹算不过是他每日聊作消遣的练习。
唯有恒久的练习,才能让技艺始终不生疏。伊恩?里斯坚信这个法则。
他这时已经穿过挂满法师先贤画像的曲廊,步入自己私人套间的书房。他轻轻抚平身上那件银线刺绣的雪白外袍上的细微褶皱,矜持地坐进他的象牙拼镶扶手椅,顺手拿起桌上最新一期的内部简报。
那张花里胡哨的纸上写着一些看似胡言乱语的东西:
***
《我是酒馆小报第十二期》(大法师集团内部消遣读物,仅供大法师消遣时间阅读):
DADA~!随联合城邦内部的形式变化带来了王室简报,虽然很多人根本不关心到底是谁在向我们征收每一杯月光酒的税费!命运晦暗不明的王者啊,港口的海风吹来五月蔷薇的讯息!
瓦伦丁?诺恩!(这里有一些拼写错误。或许是,拼写错误。)
——仅仅只是以防忘记!还有谁真的记得这一位吗?虽说,他可是一切之起源。
如果他能管住自己的王室花圃小鸟,或许所有的动乱都不会发生。然而虽明知家族血脉力量的传承规则,他却依然、竟然仍让薇罗娜诞下了那著名的私生子!这可真是一位风流豪杰,只要能那红发的女法师肯偶尔帮他照料利剑,他便无所畏虑!狮子踏上誓言之石,老鸹鸦吊起翅膀,白色的骏马踏过清甜之地,纯洁的独角上盘栖着莺柳!
莱昂?诺恩——
啊,雄狮。
雄狮已殁。
哀悼我们的国王,国王万岁。
很可惜他必须死去。太多人需要他死去。
他是一个好国王,除非他不是。当他不是,人鱼不是他正直的国民。
他雄伟非凡,在他的私生子兄弟利维亚的叛乱中取胜。
可谁能解释五月蔷薇的流血?红白玫瑰皆有着异乎寻常的刺。
纳希尔?诺恩——
国王,还是王子?
他总要属于“某种”永恒。北地的高雪,蔷薇的蓝湖。
亦或其它不为人知之处?
**
最后当然还要提一下我们的自己人,大法师薇罗娜!
很显然她极具野心,犹如盛夏的暴雨!传言她曾是激进派的领袖!北方的冰雪冻结了她的火焰,暴雨流过她的红发,化作魔法的血。
魔法的回廊中没有她的画像,据说那绝美的容颜就掩藏在十一月冻雨的绞架下!
***
伊恩?里斯露出一抹微笑,把手中的简报揉成一团扔掉了。
所有的国王都会死去,他对自己说。
当然,无需这张简报,他也对最近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三天前,首席大法师死去,海啸吞没了阿若拉。
从阿若拉到法师领,最好的王家驿骑要骑行一个星期,这意味着尚未有任何“官方”消息抵达,但流言总是飞得比马蹄更快。
伊恩盯着铺在桌子上的整张地图,用两根手指把阿若拉圈住。地图上的那城市像一只诡异的眼睛在看着他。
雄狮已殁。他想。小狮子仍漂流于海。但是阿若拉……
为什么?怎么会?
那是法师敬献于王者的礼物,是伟大第一王朝的遗赠,它本应永不陷落。
一切皆有缘由。然而第一王朝末期的那场动乱损毁了法师塔不计其数的珍贵典籍,谁知多少秘密亦随之而去。
如今施法者圆环犹如一盘散沙,其中一些仍陷于与北方国王的战乱。从法师领向北的航线上总是充满骚动,人鱼在劫掠西部的海岸……这一切中,这座法师塔是唯一仍矗立之地。
伊恩?里斯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出神地拨弄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枚戒指上镶嵌着一枚月泪。月泪很小,无比清澈,中心含着一泓幽邃的天青色水光,明明凝结着却又看起来动荡不安,像取自远古冰川不凡的心。
施法必有轨迹,伊恩想。
阿若拉。
或许有谁见过那条轨迹。
入夜之后,伊恩?里斯沿着白天的路程离开法师塔,准备回他的私人寓所去。当他走到吊桥正中的时候,一阵风掀起了他的袍角,让他暂时停下脚步——这座吊桥没有护栏,他不想因为脚步不稳而掉进河里。他静静站在黑暗中,忽然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法师塔。
夜空之下,那座法师塔深黑色的高耸坚尖顶刺向星辰,犹如一只张开了背部棘刺的凶兽。它的阴影落在大地上扭曲了形状,阴鸷而晦暗,简直像在竭力发出嘶吼。
又一阵海风拂过,幽黑的护城河在桥面下发出咕咚水声,仿佛野兽饥饿中翻滚的胃袋。
伊恩?里斯转头快速通过吊桥,把身后的一切都远远抛开。他一头扎进日落后依然热闹的集市,穿过街巷,路过喧闹的酒馆,一直走到四周有些静悄悄的时候,才在路旁一处毫不起眼的老旧宅邸前停下,掏出钥匙打开锁走了进去。
这里简朴得不像是一处法师府邸,至少不是法师领内的法师府邸。然而伊恩并不在意。他并非有意选择了这里,对于自己的安身之所,他心中其实另有打算。
门厅内漆黑一片,甚至没有使用照明用的月泪。伊恩点亮了房间的烛台,而后环顾厅堂,却没有发现期待中那位来客的痕迹。
但是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一丝遥远的水声,这令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把钥匙扔在光亮的云石桌台上,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与外袍,接着快步穿过厅堂,前往花园。不出所料地,他期待的那名访客就在那里——正在花园的正中铺满月泪的水池中游动,仿佛一道天青色的、穿行在潋滟水波中的光。
那家伙时不时还会把尾巴翘起来,天青色泛光的尾鳍划开水面,不似满意地来回甩去鳍面上的水珠。
伊恩收敛了微笑,缓步走到水池旁。他在比水面高一阶的宽广白色大理石台阶上坐下,当水中那人鱼向他投来视线时,他向对方伸出右手。
人鱼靠上岸边,微笑着握过他的右手,低头亲吻他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枚戒指上镶嵌的天青色月泪在人鱼的触碰下回应似的微微闪光。人鱼湿透的金发在耳边翘着一簇,随亲吻的动作轻轻晃动。
伊恩忍不住想要探手理顺那簇卷翘的金发,却最终没有允许自己那样做。人鱼结束了轻巧的一吻,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藏着一丝微笑。那微笑不知为何让伊恩想到了某种利齿。
伊恩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在心里轻轻皱眉。他盯着人鱼的眼睛,开口问道:“阿若拉的消失与你有关吗?”
“不。”人鱼语气平淡,似乎并未说谎。
“但你知道与谁有关?”
人鱼笑了笑:“也许。”
伊恩沉默了一会儿,转换了话题:“王子的近况?”
“很像那时候的达里安。”
达里安。这名字仿佛针刺,曾经意味着某种赠礼,但早已不再是了。
伊恩?里斯因这名字所代表的不确定性而微微皱起眉:“小狮子能离开大海?”
“或许不能。”人鱼投来好奇的眼神,冰蓝色眼瞳中闪烁着动荡的水影,“难道你希望他能离开?”
伊恩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