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纳希尔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浅淡的笑，还有阿若拉四月最明媚的春光。
他暗自在桌下戳戳自己的手指。
这时两名骑士走进议事厅，迫使首席法师坐回座位上。
首席法师一言不发，坐下去的时候还在死死盯着佩雷依。他颈间的月泪熄灭了橙色的光芒，回归为银色，而后突然迸裂，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纳希尔不会忘记这一瞬大法师脸上的表情。法师盯着自己胸前，震惊得像是看到了碎裂的星辰。粉碎的月泪如真正的星辰般闪亮，悬在半空，发出水晶振动时的回声。它们仿佛已被赋予生命，涌动如流泉，飞快地汇聚为银色的溪流。那条银溪环绕大法师的身躯，猛地扑下，蛇一样紧紧缠绕；银芒凝结，化作冰霜的镣铐，锁住大法师的躯干与脖颈。
大法师嘴唇蠕动，似乎想要说话，但一缕鲜血从他的颈间流向衣领，阻断了他的声音。
佩雷依轻轻笑了起来。
“留在这，大法师阁下，”他如同在宣判，“亲眼看看这场你认为是谎言的灾劫。”
纳希尔打量着议事桌，这一瞬各位领主脸上畏惧又困惑的复杂神情，让他忽然很想放声大笑。
真好，他想，拥有一柄来自深渊的利刃。
如果那是独属于他的，才再好不过。
接下来的一切没有再遭遇任何阻挠。议会用了几个小时安排市民的去向，领主们痛快地同意出借资源并组织市民避难。但纳希尔知道他们服从的并非自己，甚至也并非他的王权。他们要么服从了野心与利益，要么屈服于佩雷依的威压。
纳希尔知道自己这一刻其实孤身一人，就像父亲一样。
当这忙乱的一夜终于过去，天边开始露出微薄的晨光。然后厚重的乌云渐渐覆盖上来，在阿若拉城内降下大雨。雨势渐大，行人甚至无法看清近在眼前的路。
非同寻常的不详暴雨最终说服了那些仍对疏散命令抱有质疑的人。纳希尔竭尽全力，却也不过只是将警告提前了几个小时而已。
一个夜晚，这就是他拼争到的全部时间。而这个夜晚也已经度过了。
他还有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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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根本来不及在三天内搬走所有东西。恐慌与忙碌笼罩着一切，而大雨让事情变得更加艰难。这场雨简直没完没了，所有人都像是被困在这座城市中。甚至对于人鱼来说，这种大雨也不是什么好事，暴雨的浇灌会让他们生出鳞片或鱼尾，在积水过膝的几处低洼地区，有些人鱼甚至会像搁浅的鲸鱼一样寸步难行。
全城撤离几乎是不可能的。城市卫队在街口布告栏张贴的告示无人阅读，宣读布告的集会也几乎无人出席。佩雷依委托赛亚送来一份地图，规划了详细的避难方案，他似乎在突出海角的军港与王宫附近划出了一大片禁区，那大概是三分之一个阿若拉城，几乎是整个最早期建设的阿若拉旧城区。他在这片禁区留下了最严苛的撤离指令，而在其它很多地方只有潦草的几个字：前往高处。
啊，当然了，“前往高处”，人人都知道。
城镇卫队竭尽全力地保障国王大道的畅通，而余下几个方向的城门的情况“就仿佛泄洪一样”，按安吉的说法。
若人们愿意放弃携带一部分财产，事情就会变得顺利很多，但纳希尔不认为有人能说服他们，而佩雷依则认为他低估了人们的潜力。
如果有火在身后追赶，这位伯爵说，他们会让你惊讶。
这样的大雨天里，就连乔伊也几乎无法出门。但赛亚似乎畅行无阻，他进进出出帮佩雷依跑腿，成为所有人中最具效率的一个——纳希尔对此产生了一种轻微的嫉妒。
至于佩雷依本人，他手臂与小腿的伤在药膏的帮助下似乎已经不碍事，可左肩的伤实在太过严重，令他几乎无法使用自己的左手。他在赛亚的反复纠缠下决定先去休息，把所有事务都暂时交给了纳希尔。
这期间，纳希尔还接到了不少有关人鱼奴隶趁大雨逃跑的控告，而他统统选择了置之不理。稍歇一口气的时候，乔伊主动拜访，而纳希尔很容易就在对方脸上发现了近几日那种熟悉的焦灼。
“抱歉，在这样的天气里帮不上忙。”乔伊感受到他的目光，饱含歉意地望回来。之前他一直在盯着窗外的雨，眉头紧蹙。
“别这么说。”纳希尔很怕听到他说抱歉。
乔伊并未为这样的回答松一口气：“海啸造成的毁坏不可预计，你们决定去哪里避难了吗？”
“是‘我们’，乔伊。”纳希尔试图纠正他，“如果雨能停下，向东走一天就可以抵达利特尔城镇，再向内陆走上几天就可以抵达猎宫。我们会留在那里，直到阿若拉的情势开始好转。猎宫比这里小一些，但很漂亮。我们可能很快就能回来，甚至可能来不及等到秋季。”
“我很担心，”乔伊十分严肃，“这次不同寻常。”
纳希尔不想让自己提前心惊胆战。他离开桌案来到乔伊身边。“说点轻松的事吧，坏事不会因为你担心就自己溜走。”
“你的父亲为什么能够使用魔法？”乔伊忽然转换话题。
……因为他动用契约的效力，使用原本属于佩雷依的魔法。
而这契约的代价是……我。
“我不知道。”纳希尔底气不足地回答。
乔伊微微皱眉。
纳希尔感觉不妙。于是他赶在乔伊开口之前，凑上去飞快地吻了他。然后他看着乔伊，心慌得厉害。
乔伊冰蓝色的眼睛审视他。那种冰蓝色开始变得幽深。
“我知道你不想说。”他忽然开口，语气可真严厉，“但你不能骗我。至于这样的掩饰，”他抬起手背狠狠擦拭唇角，仿佛抹去某种不洁，“没有下一次了。”
纳希尔羞愧得浑身发烫。但他也没有道歉。他热着脸回到案桌旁，继续摆弄他那由案卷、报告、请愿等等文件堆砌起来的临时王国。
乔伊以捕猎般的步伐追在他身后，双手“咚”地一声按住桌上摊开的卷轴。
“纳希尔？”
这可不是乔伊的声音。
纳希尔一阵慌张，连忙抽身脱离乔伊气势汹汹的围剿，扭头向门口望去。
他的侍卫队长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那个……”安吉清了清嗓子，“你的父亲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