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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座大厅没有如往常的夜晚那样燃起烛火，而是罕见地使用月泪照明。大厅的柱子上似乎有火焰灼烧过的黑痕，连悬挂在上方的垂幔都被烧毁了一些。
国王站在王座前的台阶之下，右手侧不远处有一名佩戴天蓝色纹章的骑士守护，但也只此一人。显然国王也并不想扩大声势。那名骑士双手握剑，长剑向下指住地面，右手无名指上佩戴着一枚镶嵌黑色月泪的戒指。他一身盔甲，但并未佩戴头盔，此时训练有素地将灰蓝色眼睛专注地望向前方的某处虚无。
“他在哪？”国王低下头整理自己的衣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的问道。但这平淡让人听着想发抖。
王座上的佩雷依没有回答。他似乎是轻轻笑了笑，平日的冷淡此刻因夹杂着轻蔑而变得更加尖利。
他的袖口突然腾起一簇白炽的火苗——它向上跳跃着蹿到他的胸口，舔着他的脸颊，在肩上血淋淋的伤口处消失，钻入深处。
佩雷依艰难地扬起下巴躲避燎起的火花，在火花消失在伤口处的时候疲惫地微微偏头——这是他仅有的挣扎，又或者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挣扎。纳希尔觉得自己能听见压抑的喘息声，但那更可能只是紧张之下的幻觉。
大厅里漫延着沉重的沉默。国王又一次重复了问题，用与之前相同的语气，犹如用相同的力道向敌人刺出同一把利剑；而佩雷依的回应也依旧冷淡，那沉默的反抗甚至比利刃更伤人。他们就像一对彼此太过熟悉的对手，在伤害对方时已无需任何试探，只有最纯粹的恶劣的残忍。
纳希尔心脏怦怦直跳，那剧烈的跳动让他的身体在阴影中颤抖。他向通道更深更暗处缩了缩，担忧有人察觉他刺耳的心跳声。
他隐约听见什么，似乎是一句嘲弄，来自佩雷依此时疲惫沙哑的嗓音。
接着纳希尔就不由自主地踏出了阴影。他步履坚定，心脏却在颤抖。冰冷的制约力让他无比恐惧。他踏入大厅正中，不敢想象佩雷依接下来要用他的身体做些什么。然而那种控制力此时又悄然退却，如回卷的浪潮，带走冰冷的约束，把他扔下，扔在惶惑与恐惧的海滩上。他反而因为取回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而虚弱得腿脚发软。
佩雷依把他拽出阴影，迫使他面对这个时刻。
为此他顿生怨恨。
佩雷依甚至从未向这边看上一眼。此刻他仿佛只是一个凝固在王座上的阴影。纳希尔注意到他苍白的面颊上有一道鲜红刺目的伤，似乎是某种纹章戒指造成的划痕。在这之后他才意识到此刻积压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果他是一捆薪柴，这时一定已经被注视得燃烧起来了。
佩雷依置他于这番境地，这时又完全弃他不顾，他就像被人猝然丢弃在荒野中的小狗，这激烈狂野的迅猛成长简直让他消受不来。
“我……”他强迫自己出声，听上去像一句凄惨的呜咽。
总有人比他反应更快些。安吉诧异地看着他，似乎在犹豫是该护卫还是该擒住他；乔伊也从身后跟上来。纳希尔这时才想起他该做的不止是要为自己辩解。
“父亲，”他迟疑地踏步上前，走进大厅正中，把自己抛进这激流暗涌的漩涡，“我们的城市面临一场海啸，请下令疏散市民。”
他本以为父亲会震怒。然而国王的平静与失望比震怒多得多。
“啊，纳希尔。我的好儿子，你在这里。”国王叹息，在王座前踱了几步，打量他那困于王座中的俘虏。他低头沉思，转回身，在王座前的台阶上坐下，双脚踩着更低的阶梯，疲惫得仿佛刚退下战场的老兵，“那么，你从哪里得来这样的消息？”
据实以答只会引来灾难，但纳希尔依然选择诚实：“乔伊以他的方法得来的消息。人鱼拥有有别于我们的天赋。”
果然，国王平静地注视他，面带悲伤：“你不该走得这么远。”
纳希尔上前一步：“父亲，请你听听这警告，听听他们的声音，哪怕只有一次。海水将侵吞我们的城市，这本是他们逃离的机会，可他们却选择提醒我们离开。他们不是敌人，至少……不全是。”
“你相信它，你的乐师。你把它当成什么。那只是个……”国王突然愤怒咆哮，“东西而已！”
这回答让纳希尔忽然间难过不已。有什么驱使他向身后探出手，握紧乔伊的手，十指交握。
“我们是恋人，”纳希尔压抑着胸口翻涌的苦涩，“恋人，父亲。你不能用那个词描述我的人与他的族群。”
王座上传来一阵讽刺的轻笑。
“你在推开唯一的盟友，”佩雷依在王座中抬头，“你告诉他了吗，莱昂，为什么你能做到这些？”他扫视遍布烧痕的大厅，“……魔法？”
国王霍地起身，抬起手背狠抽过去，纹章戒指为那苍白的脸颊新添一道血痕。
纳希尔意识到佩雷依正暗示他将话题引向另一个危险的方向，但他不认为自己还能伪装出恰当的无知与无辜。
“父亲？”他犹豫着试了试。
那种犹豫被恰到好处地误读了。君王的面具下泄露出一瞬间独属于父亲的不忍，但又飞快地弥合起来。“我的伯爵，一只怪物，一件容器，不比那更多。”国王露出厌恶的神情，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回答我，我的好孩子，你在他身上又陷得有多深？这一切原本都将属于你，你只需等待，可你却宁愿听信蛊惑。”
缺口已被弥补，机会已错失。纳希尔惊讶于他与父亲之间的相互曲解，以及他们彼此之间那无法打破的隔阂。他的父亲仍仿佛雄狮，被尊严受到侵犯的愤怒所支配，仍认为一切尽在掌握。
纳希尔不得不重申之前的恳请：“父亲，请你冷静。海啸就在三天后，我们应当……”
国王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挥手召唤身边的骑士。
纳希尔继续上前，“你总以为你很明智。你的明智包括你在二十年前做的事吗？你对我做的事？”
他只是想冒险试探一次。
然而橙红色的火球呼啸着向他砸来。
有人在这一瞬间挡在他身前，挥剑格挡开那枚火球，面向国王单膝跪下，恭顺地垂首。
“国王陛下！”这人轻呼，是安吉。
火球撞上了不远处的廊柱，霍得一声分散，发出火花刺啦燃烧的声音。
纳希尔愕然。恐惧与怒火同时攥住他，像一团狂乱生长的荆麻。
他盯住父亲，心中满是失望：“没有人比你欺骗我更多也更久。请下令疏散市民，父亲，否则……”
国王冷笑一声，制止身旁的护卫骑士继续上前：“你挑战我？我的好儿子，你在挑战我？那么，至少拿上你的武器！”
他从骑士手中夺走长剑，掷到纳希尔脚下。
纳希尔向后瑟缩。
“拿起来！”国王怒吼着，大步上前，拔出佩剑。
剑锋袭来，犹如突如其来的厉风。纳希尔推开身边的乔伊，矮身抓过剑柄。他来不及站起，只能仓促格挡。长剑相击，声音刺耳。剑身传来的力量让纳希尔手臂微微发麻。他咬牙撑住，用更大的力量推开父亲的剑，站起身。
他意识到这柄剑太长也太重，同时也注意到王座附近有一道不寻常的黑影一闪而过。
“你有什么，嗯？”国王质问着，一记沉重的挥击，“力量？”
纳希尔快速转身让这一击从身侧滑过。
“——支持？”
剑刃锵然相击，这一次纳希尔比父亲快了一些。
“——决心？！”
国王忽然撤力，纳希尔因为失衡而微微前倾。
他尚来不及控制身体，国王的剑刃就横在了他的颈侧。
他看见国王愤怒至极的脸，以及那愤怒中掺杂的失望。那失望比他颈侧的剑锋还冷。
纳希尔放松手指，让长剑掉落在地上。
那个黑影突然从阴影中闪出。
纳希尔看不清那身形，却清楚看见闪耀的刀光。那道光无声地掠过守卫骑士的颈间，突进至国王身后，锋刃半掩，精准无情地指向国王本人。
那是赛亚。带着深渊般的幽暗与冷寂，收敛一切温度与光，仿佛能让大地凋零。
纳希尔感到身前一阵炽热，火焰的光灼伤了他的视线。他被人猛地向后拉开，摔倒在地。
模糊的火光中，赛亚猫腰向前，躲过国王的反击，反身擒住对手的双臂。他提起膝盖击中国王后腰，一手卸走武器，一手勒住咽喉，从背后把国王猛地扑倒在地，左膝顶住腰部。
他保持着压制的姿势，跪坐在国王背上，狠狠压住他。
国王很快就不再挣扎。看上去是因为窒息而昏厥了。
赛亚站起来，收起匕首，缓缓抽出腰间那柄细窄的弯刀。他盯着安吉。
一两次心跳过后，一旁的安吉耸耸肩，把手中的剑丢在地上。
王座厅的大门轰的一声打开，全副武装的王宫禁卫队大踏步走进来。禁卫队长罗德里克·瑞宁迅速扫视大厅，当机立断地挥手制止卫队跟进，同时命令他们再次将大门紧闭。
纳希尔迅速估算着形势，他拥有安吉、赛亚和乔伊，以及王座上那名伤势不明的盟友，而禁卫队长只是独身一人，至于门后的卫队……你只是必须做出选择，纳希尔。
但罗德里克队长的时机如此凑巧，或许他无需担心他不识时务。
“大人？”纳希尔若无其事地询问孤身一人的禁卫队长，右手在背后握紧。别后退，不要颤抖。
“我可没想到这个。”一身黑衣的罗德里克队长皱眉评价道。但纳希尔看不出他是否在说实话。“你没真的弄伤他吧？”队长走到国王身边，蹲下身探了探鼻息。赛亚的视线始终警惕地追随着他。
“想想你在说什么，队长。”纳希尔接过问题，“我认为一切如常。”
“会知道的。”队长仍专注于检查国王的情况，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