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5、
这是赛亚在阿若拉城的街巷中游荡的第二个夜晚。他偷了一件粗麻布斗篷披在身上，罩住脑袋，以免被人轻易认出自己的冰蓝色眼睛。只要尽量避免与人对视，他就可以让他们把他当作普通人类——晚归的渔夫或者水手，或者小偷与乞丐，总之就是那些会在深夜游荡在阿若拉街道上的人。
他无处可去，但这不代表他不能找点乐子。他对阿若拉城了若指掌，知晓它每个秘密，闭着眼睛都能畅行无阻。可这里依然不是他的家。没人收留，也很难真正称得上自由——即便随身携带“主人”的文书，一个人鱼也难免被拦下来盘问甚至收押，更何况，因为赌气，赛亚早把那东西扔掉了。
比起他本就拥有的自由，他更希望成为“他的人鱼”。
可前天晚上发生的事，可能让他再也无法回到他的身边。但赛亚并不准备道歉。从没有谁能让他道歉。
赛亚藏在西市深处一个昏暗的街角里，观察着街道对面那座漆黑静谧的宅院。夜风从南方而来，带来海岸的潮湿气息，由于已是深夜，街区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已熄灭了灯盏，只有月泪特有的冷色调仍在夜色下泛着光辉，那些光无疑来自东边那些城里最富有人士的宅院，阿若拉中央高地上矗立的王宫高塔也向下城区投下深沉的光的凝视。
赛亚没有发现值守巡逻的城市卫兵。于是他绕过街角，攀上墙头，跳进那座宅院的花园。这是一位失踪法师的住所，是赛亚今晚潜入的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这里的花园很小，而且没有水池，这说明这名法师可能并没有能力豢养人鱼。花园中弥漫着浓郁的芬芳，是五月盛开的白蔷薇的香气，银色月光映照着蔷薇花瓣，显出一片静谧。
这房子里没有人，原本居住在这里的法师已经失踪一周有余，而他的仆人——如果有的话——显然也去了别处。
没人让赛亚来调查这件事，赛亚只是想做些跟那个人有关的事——据他所知，主人也正在调查失踪法师的去向，而那位王子的拜访也是为了此事。
花园中有一条用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连接着房屋，赛亚注意到小径有条岔路通往花园的角落，那里有一处水井。
出于某种直觉，赛亚走过去察看了那口井，然后不出所料地，他在井口周围发现了一枚鳞片。
那是一枚深蓝色的鳞片，而它的色泽很熟悉。
他不该留下这样的证据，赛亚想，这太业余了，但这或许也是因为他只是独自一人，而单独一个人鱼想要制服一个法师并不容易，他不可能全身而退，还带着那位法师。
一枚出现在法师家里的人鱼鳞片不会被当成什么证据，因为法师通常都会豢养人鱼，或者至少经常使用人鱼的服务，人类无法锁定和区分每个人鱼。
仅从一枚鳞片辨识一个人鱼，人类并没有这种能力。大多数人鱼也没有。
赛亚把那枚鳞片抛入水井。咸腥的海水气味伴随着潮湿的水汽隐约溢出井口，这不是一口淡水井，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它或许以前是一口淡水井，也有可能只是建在海水溶洞上方的一个通风井。西市有许多这样建立在隐秘水道上的井道，有人利用这些溶洞与水道走私。
赛亚认为这口井直通大海。他可以从这里跳下去，顺着水流去海里游荡一番，但他还不想那么做。
他查明了法师失踪案件的嫌疑人，但这没什么用。主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赛亚找到房屋背后的梯子，登上屋顶。没人会注意他在这里。
风递来一整个城市的消息，以及海的窃窃私语。
来自海里的人鱼能听懂海传递的讯息，海洋的歌唱，海歌。他们会把自己的消息也放入其中，让水与风带走自己的密信。
人类永远不懂。一生都生活在陆地上的那些人鱼也不会懂。只有出生在海里并且整个幼年期都在海里、有成年人鱼教导的人鱼才知道怎么听懂与唱出海歌。至于那些陆地种，他们可能一辈子也听不懂海的声音，或者至少是听不懂那些细微的窃窃私语、包含暗码与特征的密信，更无法唱出海歌。陆地种只能用类似人类的歌喉歌唱，唱那些给人类听的歌，真正的人鱼嘲笑地称之为“无喉者”。
赛亚在掠过屋角的微风中，听到一缕细弱的、惊慌的求救，那是人鱼唱出的海歌，但并不纯熟地道。赛亚认出那个声音的主人，那是半个陆生种，赛亚用了很久才教会她勉强学会使用人鱼真正的喉咙，传递那些只有人鱼与大海知道的消息。
她战战兢兢的，既不够熟练，又不够胆大，唱出的歌仿佛夏日蚊蝇的鸣吟。赛亚怀疑她的声音甚至传递不到海上，而城里的人鱼除了赛亚自己又没谁听得懂她那古怪的调子。甚至，如果不是最近海歌总是过分安静，连赛亚可能也会忽略她的歌。
海歌向来都是嘈杂的，但最近有些过于安静了。绝大多数人鱼察觉不出区别，但赛亚比他们听得更多。那种安静就像是谁忽然屏住了呼吸，所有人也忽然缄默，有什么悬在这安静中，等待着坠落。
赛亚跃下屋顶，轻巧落地。他重新拉起斗篷兜帽，沿着那首颤巍巍的歌去寻找歌者。那是莉亚，她与他还有其他所有府邸中的人鱼一起被伯爵遣散，她与所有那些人鱼都拥有自由通行文牒，可没想到这么快她就遇上了麻烦。
她被羁押在东市陆墙下的一间城镇守卫的警备室。她居然去东市，那个富商、贵族、法师云集的地方，就像走入狼群的幼兔。
无法自立的陆生种。赛亚想。
寻找她意味着他要穿越两个城区，西市和南市。
赛亚很快就穿过几个街区来到西市贸易区街口，路过那座竖立在街口的高大的绞刑架。今天绞刑架上并没挂着尸体，但绞索下的木台上摆放着一只漆黑的铁笼，里面蜷着一个人类。
赛亚好奇地瞅了瞅，那人类似乎睡着了，根本没发现他。
这人明天就要上绞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