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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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磨人的一天终于快要过去的时候,纳希尔不得不承认,至少在这件事上佩雷依是对的——他原本把他的那句“如果在你自己的床上睡不着”之类的话当成是恶意的挑衅,然而此刻他却果真无法入眠。
阿若拉城处在危机之中,可他却无法对父亲,也就是他的国王,说出真相。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于何种心情才无法开口。晚餐时他总是时不时地看向父亲,但话到嘴边总是更换了话题。
这会是佩雷依那种神秘控制力的干扰吗?直觉告诉他不是。他想他只是畏惧说出真相的后果。如果他将这一天的一切坦诚相告,父亲会作何反应?他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伯爵,因为佩雷依的确希望有机会摆脱他——这件事他们两个肯定都心知肚明。更糟糕的是,父亲或许会错将佩雷依当做幕后主使,从而忽视了潜藏的真正敌人。
牧羊人彼此相争时,狼群就赢了。然而父亲会相信吗?纳希尔觉得答案并不乐观。佩雷依从不掩饰他的锋芒,国王需要他,但也一定同样憎恨他。
纳希尔一整晚都在床上辗转反侧,感觉头也隐隐约约地疼起来了。他不断拷问自己,忧愁到肚子里打结。
他不想情况变得更糟糕。伯爵府邸的那张椅子或许真的能带给他一夜安眠。天,他不可能真的在考虑这个。
如果乔伊在这里……纳希尔忽然想到,乔伊总有办法让人卸下心事。
可乔伊还好吗。
“乔伊……”纳希尔低声呼唤那个名字。
一想到乔伊可能再也不会原谅他了,他就感到了窒息。
一年前。
纳希尔在大议会上提出的议题又一次被坚决地否决了。事实上,在提到人鱼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禁止他再说下去了。
“改善人鱼地位的可行性建议”——“人鱼”这个字眼之后都是纳希尔没能大声说出的部分。仅仅是“人鱼”这两个字也引发了与会者们一阵低低的嘲笑声。纳希尔已经不是第一年在各种政治会议提出这个议题,所以他刚一开口大家就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议会结束后,毫无意外地,他被父亲再一次称作“耻辱”,“宫廷嘲笑的对象”,“试图背叛盟友利益的人”。
纳希尔在气愤之中离开了。
他只身一人来到贸易区,冷着脸停在一家挂着“灵药供应”牌子的商铺外面。这间商铺已经存在多年,是阿若拉城最大的人鱼黏液供应商。这里豢养着几十条人鱼,每天都在遭受折磨。人鱼入水时转化出鱼尾,离开水体时分化双腿,两种过程都伴随着创伤,而人鱼会分泌黏液同步修复自身的损伤——这种适应性是一种优势,但也同时带来风险,因为人鱼无法脱离或违背环境自主控制转化的形态与进程。黏液对于人鱼的神奇修复作用,在人类身上有所削减,但仍足以令人为之疯狂。人们利用了人鱼转变形态时的弱点:将海水一点点淋在人鱼身上,让合尾的过程尽量延长,在过程之中不断刮取分泌的黏液,而后放掉积蓄的海水,在人鱼分化双腿的过程中再收集一次。有时候,在某些农场中,人们甚至会直接拔掉人鱼的鳞片以便更快速、更简易地取得那些珍贵的液体,他们会不断逼迫被锁链囚禁的人鱼们以这样的方式分泌黏液,直到它们死在形态转化的过程中,或者在奄奄一息时被施以重伤,继而被掠走最后一点随生命榨出的体液。
黏液对人鱼来说并非无穷无尽。它从许德拉海藻中转化而来,而这种海藻已然十分稀少。如果已经损失了大量黏液,又没能及时进食海藻补救,人鱼就会真正地受伤。在榨取黏液的过程中,如果人鱼储备的体液不足,受创的身体就会真正留下伤痕。那些最终死在这些黏液贩卖场中的人鱼,它们的皮肤往往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劣质的黏液药膏是一种淡淡的粉红色,而并非正常纯净的雪白,就是因为其中混入了大量替代纯粹黏液的人鱼血。
很少有人在乎人鱼的遭遇。尽管人鱼的陆生形态与人类几乎没有区别,它们却依然被看作异类。
多年以前,纳希尔也曾对药膏的来历毫不知情。他以为那是人鱼对人类的贸易品。后来,王宫中的一名人鱼乐师激动地指责了他,告知他灵药农场的存在。他看着对方脸上悲愤的神情,觉得自己应该去所谓的农场中看一看。
找到一个黏液灵药农场对他来说很容易。
当他“视察”人鱼农场的时候,农场主人牵出了一条带枷锁的人鱼,向他演示了黏液收集的过程。
那只人鱼全身覆满层叠的伤口,有些伤口甚至深可见骨。人鱼用一双深沉的冰蓝色眼睛紧盯过来,像是要把纳希尔的样子烙刻进永不磨损的记忆。流水抽打着它的身躯,鳞片生长出来的样子仿佛一场幻象,蓝色的柔软细鳞从血肉中钻出,覆生在原本光滑的皮肤上,渐渐盖住**与本是双腿的下肢,并在原本即是伤口的地方凹陷进去,呈现出腐烂般的褐灰色。人鱼一直在颤抖,鳞片下不断流渗着淡粉色的血丝,本能的转化过程这时已变作严厉的拷问。有人拿刀子掀开它的鳞片,割开皮肤,而人鱼始终坚决地沉默。它生而具有一种脆弱且珍贵的光芒,有沉着的力度穿透重重血腥的幕墙,将某种坚硬的气度静置在纳希尔心上。
纳希尔感到了震惊,而后是愤怒。人鱼脸上的恨意与痛苦咬噬着他。
最后他强行带走了那只人鱼。
他把人鱼带回王宫,把它养在王宫西翼花园的水池里,给它大量的许德拉海藻。在伤口愈合之后,人鱼就开始拒绝这种食物,并告诉他有关海藻牧场的事——许德拉海藻是只有人鱼才能种植的海草,也是黏液的最初来源,人们雇佣或奴役人鱼在浅海地带饲养这种海草,然后将海藻喂食给黏液农场的人鱼。人鱼的愤怒与悲伤最终感染了亲手种植的海藻,海藻大片大片死去,再也不能在浅海地带生长。浅海地带曾经是人鱼们建立家园的地方,如今只余下灰白的荒野,仿佛没有尽头的墓场。
这听上去像某种传说,然而纳希尔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人鱼用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审视着他。
我会让这一切有所改变。纳希尔忍不住说。
你无法改变这些,人鱼回答,你生于这种现状。
我会开始尝试。纳希尔坚定得像在许下誓言。
人鱼盯着他,仿佛要看尽他的一切。纳希尔被他的注视审视着,因感受到重重静默的压力而心灵震颤。人鱼久久地凝视他,眼神中有来自海洋的深邃凝重力量。
乔伊,我的名字。他语气平静,记住我的名字。我已记下你的名字,纳希尔。
他念出首尾两个名字的方式有如诵读誓约。
那之后,纳希尔开始拒绝使用黏液灵药,并公开提起人类与人鱼的平等,还为乔伊签发了一张自由人文牒。
在联合城邦举办的一次剑术比赛中,纳希尔因对手失误而严重受伤,但他依然拒绝使用黏液药膏。他的父亲大发雷霆,医师则苦苦相劝,乔伊在他身边神色复杂地打量着他,最后划伤手臂,把鲜血给了他。
纳希尔在这个瞬间完全地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别再这么干了。乔伊说,这些帮不上忙。
告诉我你需要什么。纳希尔注视他。
回家,这就是我想要的,乔伊回答,但我们早就失去它了,不是吗。
纳希尔扭头沉默。
从那时起,纳希尔不再鲁莽地让自己受伤,而乔伊不再继续忽视他的存在。他们似乎变得更亲近,但新的更微妙的距离也同时崭露苗头,他们默契地对此保持了共同的缄默。
人们看向他们的眼神也越来越充满质疑。纳希尔觉得自己可能招惹了某些敌人。
然而一直以来,最令纳他感到困扰的,仍是黏液农场的存在。
那些铺子受到多方保护,尤其是法师们的保护,那意味着它同样受到王室的保护。可纳希尔想的却是如何摧毁它们。他曾试图通过正当途径解决掉它们,但它们的庇护网络几乎无法动摇。
纳希尔的确有一个计划。他无法一次性捣毁全部黏液农场,但至少可以试着先解决掉其中的某一个,比如曾经虐待过乔伊的那一个。
纳希尔命令自己的侍卫队长安吉?索姆以伪造的身份购下靠海的一座不起眼的小房子,然后又从走私商人手里购买了大量许德拉海藻,以及十尾健康强壮的雄性人鱼。
他把那人鱼养在那所房子里,每天都会安排他们在近海处训练。
他的侍卫队长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嘴唇绷得紧紧的,似乎在竭力抑制自己说出不合适的话,譬如“你终于疯得无可救药了”之类的。
纳希尔以“敢向别人透露一个字我们两个之间一起长大最丢人的事情都彼此一清二楚的这种爱恨交织的深刻交情就彻底完蛋了”这种话严厉地威胁了自己的侍卫队长。
侍卫队长对他的回答是挑了挑眉毛。
于是纳希尔赶走自己的侍卫队长,开始执行计划的下一个部分。
他匿名雇佣了一名暗探,让对方以交易为由频繁出入那家人鱼农场。在花费了大笔财富之后,他终于掌握了大量详实的内部资料。
他觉得时机到了。
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纳希尔走入那家人鱼农场,他的出现让老板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纳希尔要求参观,老板不情愿地同意了。在参观之后,纳希尔确认了地形并制定了最终计划,在那场所谓参观的末尾,他将训练好的人鱼强行卖进了农场。
第二天,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农场,找到当值的监守法师,与对方海阔天空地谈论起问题。
与此同时,他忠心耿耿的侍卫队长正在带领侍卫队员们参观农场。他们逐渐进入了农场里关押人鱼的地方,并以一种十分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渐渐分散开来,占据了有利战略点。
那之后,在某个时刻,农场里突然发生了人鱼的暴动。纳希尔塞进去的几个人鱼战士袭击了守卫并破除了同伴的枷锁。纳希尔与此同时偷袭了正在与他交谈的法师,而他的亲卫兵们则以绝对的优势占领了农场。
纳希尔率领亲卫们像匪徒一样打劫了整个农场,放走了所有人鱼,带走了所有黏液以及其它一切自人鱼身上搜刮得来的产品。他和他的亲卫们将几十名人鱼送回大海。乔伊在海岸边一言不发地凝视了他很久,最终与那些获释的人鱼一起离开了。
胜利如黑李子酒般清冽甘甜。
第二天纳希尔收到了父亲毫不留情的责罚。他的父亲暴跳如雷。他被狠狠抽了鞭子又关了整整两个月幽禁,清醒的时候他拒绝使用人鱼黏液治疗,医官们只有先把他弄晕才能给他上药。然而即便在人鱼黏液的帮助下,他还是用了很久才终于恢复活力,背上的鞭痕则可能一生都不会彻底消褪。
他的亲卫兵们也同样受罚。但是鉴于他们只是服从命令,处罚仅是扣除三个月的俸金,以补贴农场老板和资助农场运营的法师们的损失。
侍卫队长对此遭遇表达了遗憾,并在纳希尔能够重新活蹦乱跳的时候向他索要了少许补偿。婚期因为凑不起购买戒指的钱而又一次延迟了呢,队长这样哀怨地诉说着。这当然不是什么实话,他也根本没有什么未婚妻。
这件事所带来的惩罚并未在纳希尔心中留下阴影——或者即便有,他也并不特别在乎。他快活得像一只春日降生的小马驹,因为乔伊几个月之后又回来了。乔伊甚至会为他歌唱,尤其是在他的旧伤口隐隐作痛时。
……可是在伯爵府邸的那个夜晚,乔伊却在他眼前被伤害,而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
纳希尔揪住自己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