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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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希尔本来应该直接赶往宫殿,但是乔伊坚持前往海边。乔伊回到海洋中总比留在陆地上更好,但是纳希尔很担心海洋中很多其它不可预测的危险。
然而他还是顺从乔伊的意愿让他回到了海里。
他一直盯着乔伊离开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回到王宫的时候,他精疲力尽,刚脱掉衣服就睡了过去。然而梦中挤满了乔伊凝视他的一双眼睛,让他在睡梦之中也悸动着。
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去质问自己的父亲,指责他放纵佩雷依伯爵的跋扈。
他以为他的父亲会采取一些措施,然而他只是平淡地看着他,说,你并没有受到伤害,受到伤害的是那个人鱼。人鱼。他强调了一次。佩雷依伯爵只是做了我要求他做的,你应该得到教训,我不会因为一名人鱼受到了伤害就惩罚我最重要的助手。这太荒谬了。
纳希尔震惊地盯着他的父亲,在片刻之后愤怒地甩门而去。
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悲伤地想,他什么也不会做。
他冲出议事大厅,准备只身一人找伯爵算账。就在这时他的侍卫队长拦住了他,告诉他又一个法师在夜里失踪了,这已经是一个月中的第五个。
纳希尔不得不先去调查这件事。他心里十分忐忑不安,因为他没有得到有关乔伊的任何消息。他想乔伊这一次或许会离开很久,又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毕竟乔伊是自由的。
纳希尔带领自己的卫队前往失踪法师的住宅时,阿若拉城迎来了五月的第一场雨。
雨势很快就变得很大,道路一片模糊,马匹受了惊不肯再前进。
纳希尔只好跳下马,牵着坐骑,举步维艰地行进。暴雨冲击着他的肩膀,简直快要把他冲进大海。
还好阿若拉城里全是平整的石板路,他才没有陷入泥沙裹足的窘境。但这种暴雨也在考验着阿若拉城的排水系统,他很快就像踏步在湍急的河流中,水势甚至就快没过他的膝盖。
这太不正常了。阿若拉从未下过这么大的暴雨。
在暴雨的冲刷下,纳希尔的身体很快就像他此刻的内心一样冰冷冷的。
他此时没有回头路可走,但也没有办法继续行进。他只能指挥他的队友尽量前往高地,然后等待雨势减小。
所幸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只是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就彻底止歇了。太阳露出脸庞,令人为之振作。
而当纳希尔打量自己处境的时候,他发现他们要找的法师住所就在不远处的前方。
失落的情绪立即重新笼罩了他的心,他知道自己在暴雨冲刷过街道与宅院之后一定会遗失很多有用的线索,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又白跑了一趟。
在失落之中,他很快再一次决定去找佩雷依算账。
他气势汹汹地冲向了伯爵府邸,却被告知伯爵不在这里,他去了他的人鱼农场。
听听这名字,人鱼农场!纳希尔怒气冲天地向佩雷依的管家逼问出了地址,那个可怜的老人吓得几乎昏厥过去。
纳希尔忽视了心头一闪而过的歉疚,策马向着那个所谓的人鱼农场进发。他的卫队跟在他的后面,风驰电掣一般横扫过阿若拉的街道。
人们一定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曾经,纳希尔以为自己对阿若拉城的一切了若指掌,然而事实证明,总有人有本事把一切藏进没人知晓的暗处。
阿若拉城的市场区是整个联合城邦最繁华的贸易区,纳希尔和他的卫队每天的例行巡逻都要穿过这里。然而纳希尔从来不知道,在贸易区深处的诸多后巷之中——这也是他例行巡逻中从不会涉足的地方——有一条没有标注在地图上的暗巷。
而这条暗巷之所以没有标注在地图中,是因为它隐藏在房屋之中。
贸易区的后巷有许多排缀连在一起的房屋,它们从外表看起来彼此独立的,实际上却连通在一起,而这条通道就是那条神秘的暗巷。如果知道窍门并且拥有一张特别的通行证,就能走进暗巷中的任何一个入口——也就是那些房子——并通过这条暗巷抵达一个地下贸易区,在那里能搞到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
而纳希尔之所以知道了这件事,是因为他现在正行走于暗巷之中,走在他前面的,是佩雷依伯爵。
十几分钟之前,就在他怒气冲冲赶到那个管家口中位于贸易区后巷的所谓“人鱼农场”时,微笑的伯爵就在巷口等着他呢,就好像他是等在这里迎接他一样。
纳希尔知道自己又一次中了算计,于是他骑在马上一脸寒霜地怒视着前方的佩雷依。
伯爵向他行了一个礼,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扯住了他坐骑的笼头。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殿下。请你跟我来,只你一个人。”他说,“有关失踪法师的事。”
纳希尔本想坚决拒绝他的意志开始动摇起来。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伯爵又向他解释起来。
“我为昨天的事道歉,但我不得不那么做。我们必须单独见一面。”他说。
“可你有很多方式可以和我单独见面,没有必要伤害乔伊。”纳希尔不接受这种道歉。
佩雷依看着他,灰色眼睛里一片突然降临的冰寒:“那本是你父亲的意思,他说你需要教训。我不想推脱责任,但你现在要把这件事凌驾于阿若拉城甚至整个联合城邦的利益之上吗?对于这件事,我不会再次道歉了。”
纳希尔气愤地想要与他争执,却在开口之前惊讶地发现自己找不到理由去反驳他——他该说这件事就是凌驾于联合城邦的利益之上?还是该驳斥他的父亲,也就是国王陛下的行为举止?
“现在,请下马,殿下。”佩雷依用一种十分严厉的语气说道,他的眼神令人陡然生寒。
纳希尔盯着他,没有动。
伯爵没有继续说话。他只是松开了抓着马笼头的那只手。
在他放手的一瞬,纳希尔的坐骑长嘶一声,猛地直立起来。纳希尔连忙抓住缰绳,却还是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然而马儿并没有就此平静下来,它躁动不止,不断蹶着后蹄试图把它的骑手甩下。
纳希尔的亲卫们扯住缰绳试图让这只动物安静,然而它更狂躁地撩起前蹄,把那些人全都驱赶到一旁。
纳希尔在颠簸的马背上快要吐出来了。出于某种奇怪的直觉,他知道这一定又是佩雷依搞的鬼。
这个可恶的家伙只要丝毫不顺意就要制造闹剧,父亲居然会信任这种无赖!纳希尔悲愤地想到。他用尽了浑身解数让自己保持在马背上不被甩下去,紧抓着缰绳的手因脱力而微微发抖。
决不能,决不能让恶棍得逞!纳希尔咬牙这样想着,狠狠瞪了那位伯爵一眼。
那一瞬他从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澎湃的怒意,接着他就突然浑身酸软,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毫无挣扎的余地。
他狠狠跌在地上,连稍微动一动手指的气力都没有。
他的卫兵跑过来扶起他,而他软在那名侍卫的臂弯里,像是一名被吓晕了的小姑娘。
“你这个混蛋!”纳希尔对着那位伯爵怒吼道。他现在一定丢人极了!
佩雷依在他的怒视之中走过来,从侍卫手中接过了他的手。他笑了笑,说:“我做了什么让您这样称呼我,我的殿下?”
说这句话时,他单膝跪在他面前,擎着他的手,仿佛一个正在觐见的侍臣,下一瞬就要热忱而崇敬地亲吻他的手背。
……如果不是纳希尔正要跌进他怀里的话。
佩雷依起立得正是时候,手臂从肋下托住了纳希尔下坠的身体,让他倚着他的臂膀站立,而不是顺着软倒的趋势扑在地上。
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无能为力的纳希尔不由心生一丝羞恼。
“还要继续吗?”佩雷依伯爵在他耳畔用极低的声音发出了威胁。
纳希尔的下巴无力地抵在伯爵肩上,心想如果能就着这个姿势狠狠咬他一口,那他一定会那么做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极其不甘心地回答道:“……就只是法师的事。”
佩雷依轻轻笑了一声,而后用很清晰的、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请您站好,殿下。不要再靠着我了。”
然后他松开手,后退了几步,严谨地保持着距离。
纳希尔顺着惯性往前跨了一步才站定。他刚刚取回自己的气力,然而在外人看来,他的动作简直就像舍不得伯爵的怀抱一样。
纳希尔意识到这一点,立即回身环视他的卫兵,只见他们一个个地纷纷避开了对视。
纳希尔在心里怒吼一声,却仍是面目严肃地发出了命令:“都……解散。”
这一次回去,他一定要征召一些具有反魔法能力的骑士,哪怕是抢夺他父亲的卫兵也在所不惜!
——再然后,他就被佩雷依拐进了这条暗巷。
这条暗巷从各种角度上来说都是不合法的。既然是不合法的,那就意味着作为执法者的纳希尔是它的敌人。可是这条暗巷中的人们只是在见到他的一瞬有一些惊讶,在看到他的同伴之后,又纷纷露出了恭顺的表情,重新去做自己的事。
这些人显然是认识佩雷依的,甚至更有可能这位伯爵就是这条暗巷的主人。
纳希尔又想起了那人鱼的警告:他想要的人是你。
纳希尔盯着佩雷依腰间的佩剑,那柄剑的剑鞘上还刻着王室的纹章,可它的主人到底有多忠诚?
答案恐怕不算乐观。
为什么父亲会信任他?纳希尔觉得父亲一定是隐瞒了很重要的事。只有国王才会知道的那些事。
佩雷依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那扇门看起来寻常无比,一点儿也不起眼。它是橡木的,门板上刻有枝叶花纹。
佩雷依回头看着他:“这是一个秘密,纳希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纳希尔微微吃了一惊。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佩雷依的神色是十分认真的。
“等等,”纳希尔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无论这个秘密是什么,父亲他知情吗?”
伯爵抿着嘴唇,沉默。片刻之后,他承认道:“不,他毫不知情。”
纳希尔十分困惑。他本以为自己会感觉到危险,但实际上丝毫没有。
佩雷依这时把手放在那扇橡木门扉上。
门扉与墙的接缝处渐渐亮起淡蓝色光芒,接着,那扇门缓缓地打开了。
纳希尔听到荡漾的水声。他跟随佩雷依进入门后,那扇门又在他身后合上。他嗅到海水的特殊味道,可这里没有光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何处。
下一瞬他身旁亮起了一簇微光,像一点星火。以那簇光为引,整个空间不断有光亮起来,像沿缆绳传递的灯火,逐渐让他看清了这里。他正站在一处水边的平台上,几步之外便是波动的水面,海水,不知道有多深。这是一处巨大的岩洞,近前十分宽广,远处渐渐变得狭窄,视野尽头的拐角处透出自然的光线,似乎有另一个出口。
这个岩洞可能直通某条海岸边的峡湾。
纳希尔转头看向佩雷依,想知道对方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佩雷依伯爵看着他:“这条水路通往城外。七天之后,这里会有一条船,能让你安全地离开阿若拉,只有你一个人。”
纳希尔从他的话里感到巨大的危机感。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危机,而是整个阿若拉城的危机。
阴谋的味道。
“我需要解释。”他说。
佩雷依的灰色眼睛冷冽剔透如深冬的寒冰:“城市里有一场密谋的叛乱。如果失踪的那五名法师能找到正确的方法合作,他们或许有能力动摇阿若拉的城基法阵。海水会倒灌入城市,而那时混乱将成为阴谋者作乱的烟幕。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你也许需要暂时离开阿若拉。”
纳希尔没完全听懂,但他以自己的方式捕捉到了这段话的重点。
“也就是说,阿若拉城将面临一场灾难?”他有些焦急起来,“那我们应该及时疏散市民——什么叫做海水倒灌入城市?”
佩雷依伯爵冷笑:“疏散市民?为什么?我甚至不会救你的父亲。那也算不上什么灾难,只是一场麻烦。”
纳希尔震惊地望着他,手不知不觉地探向腰间的匕首。
伯爵瞥了一眼他的匕首,眼中嘲笑的意味更深了。可他没有什么举动,只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在应对一场叛乱,而你想打草惊蛇?无论作乱者是谁,他一定很熟悉阿若拉城,甚至可能知道该如何动摇阿若拉城的根基——这非比寻常。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警觉。海水会倒灌进来,就总有一天会退却,可只要让作乱者逃脱一次,下次他的行动就会更隐蔽。我不会冒险。”
纳希尔用了一些时间理解这些话。以他所知的这位伯爵的性格,与他争论市民的生命问题大约只会是白费力气,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瞒着父亲?他是联合城邦的统治者,他必须知道这一切。”纳希尔心中隐隐有一些不妙的猜测,“……还有,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这名叛乱者?”
佩雷依伯爵盯着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柄利刃,毫无温度:“你不知道。但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你简直蠢得无可救药。我不能违逆你的父亲,因为一个约定。”
一个约定?
“那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纳希尔可不相信这是出于所谓的忠诚,“而且,就算这名叛乱者真的存在,他到底想要什么?”
“这是两个问题,纳希尔。你想要我回答哪一个?”
纳希尔盯着佩雷依:“……第一个。”
佩雷依低敛眼睫,目光藏在睫毛后的朦胧幽影中,其中的冷厉不容错认。
“因为你是我的,纳希尔。”
纳希尔险些跳了起来:“什么?”
“你的父亲把你的所有权给了我,用来换取我的力量。我根本不需要设置陷阱陷害你,你本来就属于我。”
纳希尔感觉额角的血管正扑扑直跳。这才是父亲真正视作秘密的那种事!他忍不住想,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怒视着对面的佩雷依,然而对方并无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你的父亲傲慢又无知,他以为他能够处理联合城邦的一切。我不会再忍受他了。”
“……叛徒。”纳希尔从牙齿间挤出两个字。
佩雷依笑了一笑,唇角的弧度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暖意。
“我只曾许诺我的力量,没有许诺我的忠诚。纳希尔——”
纳希尔愤怒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