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一百零一(2 / 2)
我有所耳闻,我师父年轻时坚持某种道义,故从不用死人活人练针,用的都是木头削出来的假人。我也问过我师父为何不给我用他从前扎针的木人,后来才得知那些木人都被他砍了做烧火的木材用了,没有一个留下来。
他要给我用药桶,恐怕是觉得我这样练武也练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刺激一下我的经脉,以药物来刺激出功力。
我心道他终于想起对我这种习武的榆木脑袋最好的法子了。这要用的药材都价值百金,我师父愿给我用,大概是仔细考虑过一番的。
隔日我坐在那由重金堆砌成的药桶中时,只觉得生不如死,不到半炷香时间,我便觉得自己已经死死活活了好几个来回,若不是不想被我师父看轻,我定会两眼一翻,直接晕死在这桶中。
这就像千百根针一齐扎在我身上,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作痛,我痛得眼冒金星,偏偏还要一面分神听我师父说如何感受穴位,如何将药力刺激出来的真气引入丹田。
果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若不是我泪腺发育不良,此时定会流下两行清泪。
再过半个时辰,我已觉得自己已是痛到麻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得了。我师父在我背上几处穴上扎了几针,我也不痛不痒,好像那并非是我的血肉一般。
我师父扎完针,问我:“现在觉得如何?”
我本想点头以示我还好,这点痛算不得什么,但脑袋却不受控制地摇了起来。
我师父哈哈一笑,说:“你底子不好,内功不深,故而会觉得药力蚀骨,难以忍受。等再泡个几次便好了。”他在我发上一揉,道:“当年你师祖叫我去泡这药桶,我痛得哭爹喊娘,还抱着他的腿求他不要再让我泡。”
我心想天道好轮回,现在就轮到我来受这苦了。
我师父说:“你师祖大怒,骂我是不求上进的瓜娃娃,当天狠狠打了我一顿,还把我吊在树上,饿了我一天。”
我平日听他说这个一定会在心里偷笑,但现在被疼痛折磨得我只想流泪,听他说这些也只能略略地分出一点神,使痛意不那么强烈。
我师祖看来也是个狠人,难怪我师父会使出大汉腿毛针这种清奇招式。凡事果然都是有缘由的。
我师父说:“他当年对我实在是狠,但又好得不得了……大约没有谁的师父,会像他那般掏心掏肺地待徒弟罢。”
我说:“那您呢?”
我师父说:“什么?”
我说:“您待我是掏心掏肺的吗?”
我师父又在我头顶一按,笑道:“你哪有甚么好叫我掏心掏肺的,为师养你在谷中不过是觉得无聊,多个崽子在一旁帮个手也不错。”
唉,他每逢这种时候都不愿对我说真话。都到这个年纪了,说这些话还会害羞的么?
我听他说了这句话,身上不知为何没有那么痛了,便伸手握住了他压在我发顶的大掌,酝酿了片刻,道:“我当初上山时,手只有您的一半大不到,而如今也快能赶上您了。”
我师父说:“小崽子,就你这身板,估摸着也长不了多大的手。”
我当他说的都是屁话,就忽略了过去,抿了抿方才被我自己咬出血的唇,低声道:“您护了我这些年,待我能出师之后,就是我来护着您了。”
我师父说:“你想来护为师?”
我还没有出声答话,我师父又忽的大笑起来,道:“这便等到下辈子再说罢,为师还没到要徒弟来护的地步。”
他话是这么说,大掌却反了过来,将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听他近似于自言自语地轻声说了句:“会对师父这般掏心掏肺的徒弟,大约天下也没几人能比得上你罢。”
我说:“我不仅要护您,我还要护晓知白,无道弟弟,岑师兄还有吕姑娘。”
我师父说:“心还挺大。他们个个都比你强出百倍,哪里需要你护呢。”
我说:“总会需要的。”
我从桶中起身,我师父舀了两瓢热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水是烫的,四周的空气却是冷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只觉遍体轻盈,方才的痛感也渐渐消散,隐隐有些羽化成仙之感。
丹田处微微发热,我略略运行了下真气,果真感觉比先前要顺畅许多。
我师父看我披上外衣后,又叹了声,说:“改日为师带你下山去吃些好的罢,身上都没几两肉,走出去怕是别人都会以为我药王谷弟子好欺负。”
他真是良心发现。话说的虽还是难听,但确实是在为我着想。
我心下感动,说:“我想吃吕姑娘说的全鱼宴。”
我师父说:“屁,全鱼宴要多少银子!为师带你去吃十铜板三个的卤肉卷。”
我:“……”
原来在我师父那头,我没有银子重要的吗!合着他愿意给我用这些药材,只是因为对这药材值多少钱心里没数而已……对真金白银,他真是抠到了一定地步。
*
轿行到半路,徐衍脸色已是苍白,姜月便做主将木轿换成了马车,坐着好歹要平稳许多。
徐衍坐在铺了层层绒毯的位子上,微微笑着看向姜月,道:“看来是老天以为我命不该绝,才让你与席青来做我好友。”
姜月道:“你若是累了,就好好歇息。等到了旅舍,我自会喊你起来。”
徐衍合上眼,道:“还要多谢你放下馆中的事务,来陪我这一路。”
“可不是,我这些日子没回馆中,那小姑娘肯定又偷懒了。”姜月提到吕叶烟,紧绷的脸上才有了些笑意,“她成天都想见药王谷那小傻子,这么久都还心心念念的,怕是真喜欢呢。”
“也到这些小家伙们情窦初开的时候了。”徐衍闭着眼,唇上带笑,道,“你回去得告诉她,喜欢一人,并非一定要与那人在一起。且席青他徒弟瞧着聪明得很,待人也是真心实意,你就不要担心他会误了你家姑娘了。”
“我倒是不是怕他会误我家姑娘,”姜月笑道,“只是我家姑娘看着娇蛮了些,其实挺爱哭鼻子,万一人家真的不愿与她在一起,说不准要哭多久。”
她说完,笑叹了声,心道这是小孩子的事,她又何必操心太多。
徐衍靠在软榻上,紊乱的气息渐渐平缓了下来。他常常脸上都带笑,唯有入睡时唇角会下耷,从那个叱咤风云的徐庄主,变为了一个满脸疲倦之色的中年人。
他只歇息了一刻钟,就被马车外的动静惊醒了。姜月抬手止住他,道:“你先躺着,我去看看是何人闹事。”
徐衍重新仰头倒回去,看着姜月掀开布帘。
方才那声音听着像是重物倒地之声,且在那道声音落下后,马车便停了下来。他从前也遇见过这种情况,多半是拦路的劫匪将车夫砍了,要他们车中人出钱过路。
但他马车后还有护卫跟着,这劫匪怎的能下手得这样无声无息。
他抬眼,马车又往前走了起来。
姜月掀帘后却是怔了一会,才开口问外头的人:“阁下是?”
“我……乃北月之人。”外头策马的竟已不是原先的那个中年车夫,而成了一个声音听着年岁不大的少年,“徐庄主,姜馆主,晚辈有所得罪,还望你们二人见谅。”
明明是刚刚下了杀手之人,说起话来却如此有礼,实在是稀奇。徐衍将头微微一侧,却没能如愿看到对方的容貌,只能瞧见那少年披着的斗篷一角。
“你杀我车夫,只一句得罪便好了么?”徐衍掩下惫色,笑着问坐在外头、执鞭策马的少年,“我们二人还在赶路,你不必说别的客套话,说说你想做什么罢。”
少年迟疑片刻,道:“我来求徐庄主,赠我风水庄令牌。”
徐衍又笑:“我如今虽力不从心,要杀你却还是易如反掌。我问问你,你知道风水庄令牌值多少钱财?你就这一句话,便想让我把此物给你么?”
少年说:“我知道此物贵重,但我并非为自己所求,而是为我朋友所求。”
徐衍听这少年说话,心觉几分有趣,问他:“你朋友是何人?”
少年说:“药王谷卫竹青。”
徐衍故意肃然道:“那我便不能给你此物了。”
少年一愣,大约是没想过徐衍会拒绝,好半天都没再说话,他再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后,才闷声问徐衍:“前辈不是与席先生关系极好?为何不肯将令牌给他徒弟?”
徐衍虽只与这娃娃见过一面,却已从这谈话中猜出了对方是谁。他笑道:“你若是说为什么,那我只有一个缘由——我已经给过他徒弟这令牌了。”
少年说:“原来如此。是晚辈多此一举了。”
“你对朋友倒是有心。”徐衍笑说,“无道小兄弟,我风水庄如今比不得从前,你若是来叫我为药王谷做什么,恐怕是找错人了。”
季无道说:“前辈还记得我。”
徐衍说:“在席青徒弟的生辰宴上,我见过你。不曾想再相见时,会是在这个场面。”
姜月退回帘中坐下,心中惊奇,这少年竟是与徐衍相识的。
“我并未取那人性命,不过将他打昏了而已。”季无道将斗篷暂且摘了下来,他脸上仍带着那种少年稚气,面色却很苍白,原本褐色的眸子不知为何隐隐地泛着红,“钱财虽为身外之物,可有时也有用得很。我想从风水庄暂借十万两白银,来日定当加倍奉还,不知徐前辈能否应允我这番请求。”
徐衍说:“这也是为了你那朋友?”
季无道微微顿了顿,道:“半是,半不是。”
“北月如今所做之事,可是你下的主意?”徐衍问他。
季无道说:“不是。”
徐衍又问:“那这另一半的白银,你是想拿出供北月门所用罢?”
季无道说:“是。”
听少年说完这句,徐衍反倒笑了起来,说:“席青说的不错,你这孩子不会扯谎,答话时只讲真话。你若是方才说不是,我便不会借你这笔钱了。”
季无道勒马,叫马车停稳了后,他转身定定地看了徐衍一会,问:“就是知道我会将这笔钱用在伤天害理的事上,前辈也要借我么?”
徐衍说:“你知道要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那你这个人还不算太坏。”
季无道说:“我就是个恶人。”
少年重新将斗篷带了起来,抿了会唇,道:“知道不可为而为之,这人不是更坏?”
徐衍道:“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侠者所为啊。”他笑了笑,又说,“我常常对我儿子说,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你若是认定一件事,就将其做到极致罢。”
姜月坐在一旁,想徐衍误自己儿子还不够,怎的还要对别的小孩说这种话。她叹了声气,对帘外的少年说:“你别信他的话,凡是人对一事执念太深,总会落入……不好的境地。”
季无道说:“前辈,我明白。”
姜月说:“我也说不得什么……只是见你年岁不大,也是个好孩子,不想来日再见时,你已走上了不可回头的歧路。”
徐衍笑说:“你信你姜前辈的,就当我方才没说甚么罢。”
他扔出一块金制的令牌到季无道怀中,说:“你拿这个到天下钱庄,自会有人给你那十万白银。只是如今朝廷在干涉钱庄纸钞发行之事,你要行事,动静就放小些,别叫人抓了你。”
季无道没有说话,他接过令牌后,只转身向马车中的两位前辈微微一鞠,便起身在马背上一踩,运着轻功离开了。
徐衍待他离开后,无奈道:“这孩子也真是,把车夫打晕了,我们二人又怎么赶路?”
姜月说:“你给他白银做那些事,往后怕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前日在街旁听见有人说甚么席青将无药可解的毒给了北月,你再做这个,估摸着不久就有人顺你们两个与北月狼狈为奸,与北月合起伙来祸害中原。”
徐衍恩了声,说:“听着也不坏。”
他又想起甚么,对姜月说:“阿观在庄中掌事后,还望你多多关照他了。”
姜月说:“你不如好好爱惜你这条老命,自己去关照他。”
*
入夏以后,雨说来便来,早上还是艳阳高照,日昃后就猛然下起了急雨。我在外头采药,没穿蓑衣,也没带伞,被淋得全身湿透,连双眼都睁不开。
我好容易才摸回自己的住处,换了身干衣服,躺在床上默背了会医。疾风骤雨之时,实在是睡觉的好时机。
默念医也是很催眠的事,我不大会就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了会,隐约觉得臂上有处隐隐发痒,我本能地去按了按痒处,竟又觉得那处开始作痛起来。
待我清醒过来后,却又找不到那痛处了。
我师父还在忙活着给不停中毒的赵前辈配药,我明知这不是甚么好笑之事,听我师父抱怨此事时,竟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偷笑了两声。
赵留当真是从南到北的毒都中了一次,如今还活着实在是我师父妙手回春,造化钟神秀,才把他几番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但他医了这些时日,也没人出面来找他别的麻烦。
虽说麻烦事连连,但也不是没有能让我师父开心的事。听闻徐前辈与姜前辈已从武林盟回来,这些日子兴许能到谷中与他一聚。在此境况下能与多年好友聚聚,对他而言定是再开心不过的事罢。
我等雨小了些后,去火房将切好的鸡肉放进了卤汁锅里,又加了少许盐进去。我前些时候才想着先前我师父交给无道弟弟打理的那块荒田,去察看田地时无意间被一只肥硕的鸡啄了一口……
现在它在我的锅中。
阿弥陀佛。
我下厨的手艺现在倒是好了许多,切萝卜丝的功夫已是练得如火纯青,而拔鸡毛的水平更是到达了完美的地步。
想我去年猪都杀得艰难,如今却也是个莫得感情的杀手了。
原以为雨会渐渐小下来,但我等了两三个时辰,这雨不仅没有,还愈发的大了起来。我院中的花草还未搬进屋,也不知会不会被淋坏。
我暗暗盼望徐、姜二位前辈来路上不要下这般大的雨,他们早些来,我师父也能少抱怨些时日,我也能早些安心下来。
我师父不曾在口头上说想见他那二位好友,我却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傍晚将煲好的卤汁鸡送到他屋中时,还听到他在里头不停地绕圈踱步,掐算着那二人来的时日。
隔了两日,雨势终于见小。
山下有人上来传了消息,说是喝了我师父的药后,赵留已经日益好转,脉象也渐趋平常了。赵前辈对我师父出手相救甚是感激,说是钱庄的事刚好也处理的七七,就趁此时机为我师父办宴,以示答谢。
我师父本想拒绝,但说是徐姜两位前辈都已同意前来赴宴,而后徐前辈也确实飞鸽传来此,证明了确有其事。
这边是赵前辈的盛情宴请,那头又是好友信,我师父考虑再三,还是将此事应了下来。
我想这戒备多日,却甚么都没发生,这忽然的宴席实在是可疑,但又叫人没有拒绝之理。徐前辈为人心思缜密,他都会来这宴席,难不成真是我想太多,这就是个平常的宴席?
我换了一身月白里衣,绣青花的外袍,束起了散下的长发,想了许久,将岑师兄从前赠我的一串木珠手环也戴在了腕上。
来接我师父与我下山的仍是那几个风水庄的侍卫。
下山这日天气极好,刚下过雨,日头尚未出来,凉爽而毫无闷热之意。我坐进了山下他人预备好的马车中,扒在窗旁,往外面探了探头。
我师父说:“下山是不是比在上面有意思?”
我说:“也说不得有甚么意思,只是觉得新奇。”
我师父说:“为师估摸着那姑娘今日还会来找你,你便甚么都不要说,也别吃她给你的东西。”
我点点头,应了下来。
锣鼓声冲天。
这宴席办的还挺热闹,我掀帘从马车中下来,听着府邸里的闹腾声响,想这不知道的人经过,怕是会觉得这里是在庆贺新年。
我紧跟在我师父身后,走了好长的一段路,才绕到那摆着宴席的院子里头。
在席上落了座后,我忽然听见有姑娘叫我的声音,尚未听出对方是谁,便觉右手边一阵温香扑面。
并非是重怜姑娘身上的栀子花香。
我思索片刻,偏过脸,对那坐在我身旁的人说:“在此处也能遇到吕姑娘,真是巧的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