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一百零一(1 / 2)
“你让他救你, 你自己又不爱惜自己的命。真不知我是倒了哪辈子的血霉?才和你结为好友。”姜月与徐衍同坐轿中, 她抬眼看向面前还在笑眯眯抚着美须的青年,话中满是无奈之意。同样的话她也说了无数次,徐衍每次都是这副神情,仿佛这些事都说的是另一人,而与他毫无干系。
“人各有命。”徐衍淡淡笑道。他话是对着姜月说的,但目光却落在窗外。
他答的总是这句话,姜月想自己也真是造孽, 明知徐衍向来以为自己的命比草芥还不如,她还要天天忧心这人一言不合就驾鹤西去。
一轮苍苍白日挂在高而阔的天上, 以无情的灼热煎熬着众生。
四个轿夫扛着黑木轿子, 平稳地走在这细细的窄街巷中。
徐衍这般看了会天, 才认真的转回头, 看向姜月,道:“席青替我疗毒时, 无时无刻不在咒我快死, 你说这傻小子,白长了这么多年, 嘴还是这么臭。”
姜月将两撇淡淡的浓眉一皱, 叹气道:“可惜我骂人功夫不及他, 不然定是要将你骂个狗血喷头才能罢休。”
“你别学他。”徐衍笑道,“一个席青已经叫我头疼了。再者说, 他骂人功夫又能好到哪去, 还不是和他师父还有那百家老头学的, 一股子糙味。”
姜月说:“你倒还有心思管他。你庄中如今这般形势,怕是有许多人已在暗中窥视,想着趁人之危,将风水庄取而代之。”
徐衍还是笑,他笑得太过厉害,以至于咳嗽了几声后,才找回气来回姜月的话:“他们想坐这个位置,就让他们去坐罢。我即便是死了,还有阿观在庄中,百年老庄,总不会毁于这一旦的。”
姜月心道你就没同你儿子见过几次面,怎的就这般相信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撑起渐渐衰落的风水庄?她转念一想,自己并未有过子女,也许身为父母,便都会将自己的孩子想的这般好罢。
她对徐衍的儿子实在没甚么印象,因风水庄坐落在淮江往南的一处荒僻的深山中,来往实在不易,就是她与徐衍关系非同寻常,也没甚么空暇时候去拜访他手下的风水庄。
上一次见徐观,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徐夫人还在人世,抱着还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徐观跟在徐衍身后,秀美的脸上带着温温婉婉的笑,静静地看着她。
晃眼已过十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姜月轻叹一声,心想若是徐夫人还在,徐衍也不会成如今这副模样罢。他以风流闻名,可又确实是个痴情之人,他每过江南都会折一朵梅,待回到庄中后山时再放到徐夫人的坟前。
轿子在武林盟大堂前的石板路上停了下来。迎上来几个仆役将徐衍与姜月扶下来后,一位穿着深色长衫,腰带玉佩,手带银镯的中年人从大门中迈出来,恭恭敬敬地朝他们二人一鞠,客套了几句后,才正色起来道:“盟主方才从外头回来,便会来正堂见二位。”
进了大门后并非直接就是大堂,入眼的青石铺砌成的平道,两旁摆着各式兵器,但竟是没看到甚么练武的弟子,只留一面印着武林盟的金字黑旗在日头下耷耷地晒着,看着不知为何有些萧条。
“前些日子和邪教中人有些冲突,派了好些弟子出去,故而此处看着没甚么人。”大约是看出了他们在想什么,领路的那人回头解释了句,“盟主也是为此事奔波了许久,今日正午才回来落脚。”
徐衍说:“也是。你们与邪教的事,还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说清的。”
等了约莫有半刻钟,武盟主才出来见了他们二人。武三本就是个秃头,这劳累半月,头发更是看起来少了,连额上的皱纹瞧着都深了几分,憔悴得很。
他落座,向姜月与徐衍二人微微颔了颔首,道:“你们要来说的事,我已了解了大半。”
“武盟主忙中还能抽心出来管我庄中之事,实在是辛苦。”徐衍道,“我也听闻武盟主早便派了人出去探察此事,如今前来,正是想问问盟主……可有得知甚么消息。”
武三颤了颤唇,脸上有些许犹豫之意。半天才道了句:“这事牵连的人甚多,也说不清幕后之人是谁……徐庄主擅长命理,可否算一算干涉此事的人中,是不是有大富大贵之人。”
看武盟主神色,再听他这番话,徐衍就是不算,也知武盟主查到了甚么了。寻常大富大贵人家,武盟主没必要露出这般神情,唯有在京城的那几位动了手,才会叫他不好直接将话说出口。
徐衍心下已是明了,世人得钱财的方法千千万万种,有一种最为轻松也不费劲:出身便在高位,开口便能从别人手上拿钱。抢、偷、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有时换得的钱财比劳苦半生所得还多……若是所欲有甚于道者,人对这些事,又是何乐而不为呢。
难怪钱庄此事周旋各个门派都不得解决,果真是有江湖外人出手。
朝廷有事时没人出来管,这等混账事却是各个都想凑个热闹。
徐衍微微一笑,说:“话到此处便够了,多谢盟主。”
武盟主看他一眼,沉沉地叹了声,道:“武林盟势力似是也被人有意削了大半,此非邪教所为,想是有人算准时机,要趁这风起之时将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了。”过了须臾,他端杯将冷茶一饮而尽,像是胸中藏着有无尽的叹息却又无法全数叹出苦闷和无奈:“我知你身中奇毒,处境一言难尽,可我这头也实在无法相助甚么……我身在此位,却不是甚么事都能做,就是我信奉道义,又怎能叫手下人都与我一般?”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道:“我说这些,已是口不择言,胡言乱言了。”
徐衍说:“我不期望您出手救我风水庄,说到底,此事并不是江湖中事,钱庄要被朝廷吞并,我等又做得了何事。”
武盟主叹了声,没有再说甚么。
“但我来此,还为一事,望您一定应下。”徐衍站起身,朝盟主拱手道,“药王谷如今被仇家找上,而谷中只有席青与他弟子二人……若是他们二人葬身于谷中,恐怕此后江湖中都不会有神医之名了。我不求您出手救他们二人,只求有您在这盟主之位,就不会再发生像十年前那般的事。”
武盟主抬眼看向他,怆然叹道:“我知。”
*
我师父最后还是下山去给赵留疗毒了。
他吩咐我守在谷中,凡是不明身份上谷的人,来一个杀一个,甭怕得罪谁。
我守了几日,成天都在默医练剑法,连只说话的鸟都没有,这就是真的有些无聊了。
等到第七天,我才等到从山下上来的人。
上来的既不是我师父,也不是重怜姑娘和徐前辈手下的那几个侍卫。
按理来讲这就属于我师父说的不明身份的人,但我想想不好随意杀生,还是将搁在来者脖子上的长剑放了下来。
他轻笑一声,也将贴在我喉间的铁匕首放了下来,说:“你便是卫竹青罢,我听我娘说过你。”
我说:“公子是何人?”
他说:“你觉得我是何人?”
他说话语气轻浮,笑起来更是轻浮,衣上一阵富贵人家熏香及女子脂粉的甜香味,怎么看都不像甚么正经人。我心想晓知白真该来看看,甚么叫真的风流多情。
我在心中回想了几番,确定自己真的不认识此人后,才镇静下来,问他:“公子进我药王谷,又不似来求医……是想来惹事么?”
他又笑起来,好像我说的话有多好笑似的。
他笑完后,才道:“我啊,听闻谷中住着美人,专程来此一赏芳容。”
我说:“美人没有,杀人不眨眼的药王谷弟子有一个。”
“你可叫我如虞。”这轻浮之人从衣裳中拿出一把折扇,轻轻地扇了扇,又笑道,“我看这山中空得很,难不成只有你一人住这么?”
我想他实在莫名其妙,怎的就开始互报姓名了?我又不知他来历,方才与他比试的那一剑,他出手比我快上百倍,倘若他手再往前半分,我怕是当场就要见阎王。
我说:“我师父不让外人在这几日上山,公子若是有事,还是待我师父回来后再说罢。”
这位名为如虞的公子摇着扇,又轻笑两声,道:“我只想来与你交个好友,又不伤你性命,也不在这谷中做甚么恶事,你不必太过忌惮。”
我说:“我不曾出过谷中,你娘又是如何知道我的?”
“你师父替我爹医病时,我娘随着上来过……”如虞公子笑道,“她说见过你替你师父熬药端茶,常常夸你长得冰雪可爱,还想把我送上山换你去做她孩子。”
这也并非没有可能,有些求医的人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会将女眷也带上来,只要她们不出声说话,我师父便没有甚么意见。
我说:“公子想与我结友,是我等荣幸。但如今谷中不留外人。还是请公子早些离开罢。”
他却像故意略过我的话似的,道:“你长得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好看,当真是‘佳人藏幽谷’啊。”
我说:“公子怕是把此处与山外的烟花之地弄混了,这番话该对着姑娘讲,她们听着会高兴,而我听了只会心生膈应。”
我本想在外人前少说些话维持高冷形象,奈何此人是个聋子听不进东西,叫我一时忍不住,就说了这一大堆话。
他竟然还吟诗,这诗运用的水准还没我师父高,我被夸得只觉尴尬。我长得好看我心里清楚,又何必从他人口中听来。
“那我不说了就是。”他一笑,也没把我话中隐含的逐客之意当真,又道,“我上来除了想见你一面外,还想见见席神医关门弟子的剑法。不知卫美人能否赏我颜面,再持剑与我比试一番?”
我说:“不通武学,学的样样疏松,还是不比了。”
他比我武功高出太多,想听刚刚出手刺我喉管,便已知道我武功深浅,怎的还要专门与我比试?难不成是想刻意羞辱我么?
那公子说:“你与我这一番后,我就即刻下山。”
我说:“大丈夫一言九鼎。”
说罢就随手抽剑,抵上他刺来的匕首。我听白白说过这江湖门派的招式及几大独特剑法,总觉得面前此人出招时带着南方派系的阴狠,但他似乎有所克制,对我出手时留了几分力。
他要是出全力刺我,我手上的剑恐怕连半刻都握不了。
我方想问他是何意图,忽觉腹上有凉风袭过,心中一凛,翻身躲了过去,仓促间将袖中的毒粉洒去了一半。
在我落在地上,往后踉跄了一步时,还是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我心道这哪是我给他颜面,分明是他给我颜面。
这对招不过两刻钟,我便觉得药王谷的脸都被我丢尽了。
“卫美人的剑法,也正如其人一般漂亮。”如虞公子松了手,笑道,“可惜我还有些杂事要做,又不能叫我娘知道我来这里……来日再来与你比试罢。”
他话音尚未落完,人便已经运着轻功走了。当真时来也如风去也如风。
我去方才煎药的屋子里看了看,也没发觉出甚么异常,心下疑惑,想不通那公子到底是为何上的山?
真的只是想来见我一面?
这说法有些……
不太能让我相信。
我师父不在,晓知白也不在,无人能告诉我其中缘由。我半夜忽的醒来,隐约觉得喉间微凉,过了须臾才晓得是夜间风大,合着的木窗被吹开了一条小缝,正好灌了阵冷风到我身上。
我想到那位如虞公子把匕首抵在我喉间的那个时候,恍若又不自觉地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原来只要他人想杀我,会是这么轻易的事啊。
*
天又热起来了。
吕叶烟不见姜月好多天,早便没了玩乐的心,就日日盼着姜姐姐回来,好让她把剩下的几套的鞭法也学了去。
她本想与柳绿出去走走,买些胭脂衣裙,谁知柳绿成天就念着唱曲给赵公子听,就连与她面对面说话时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吕叶烟出去买了烧鸡,回来时柳绿还在咿呀咿呀地唱曲,从前柳绿也不爱抹甚么胭脂,如今却是画了眉,含了唇红,还将一头秀发放了下来,每日都要用木梳小心翼翼得梳上几遍。
吕叶烟捧着烧鸡坐到柳绿身旁,道:“吃吗?”
柳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瞅她,说:“我脸都这样大了,你还要我吃这等东西么?”
吕叶烟说:“不吃就不吃,我还硬塞你嘴里不成?你先前不还说圆脸可爱,怎的又说自己脸大了?”
柳绿说:“我看赵公子来馆中时,瞧了桃红她们几个好几眼……她们可都是鹅蛋脸。”
她垂下卷而长的睫毛,掩住自己的不甘。从前她说不期望赵公子兑现承诺,可与赵公子见得越多,她心中还是不由得有了……对那情意的贪念。
吕叶烟撑着下巴看向那脸上抹了层层□□的好友,叹了声气,也说不出甚么劝说的话。
喜欢一个人,当真会将人变成这样么?
她喜欢卫公子,往后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吗?
到了街道两旁店面头又点上灯,夜幕降临时,那位赵公子又来了馆中,听柳绿一人唱曲。
他是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的人,又长得很俊,三言两语就能将小姑娘哄的开心,说情话起来句句都像是情真意切。
吕叶烟端着糕点走过那赵公子身旁时,正巧撞见他展开折扇,在扇面的掩盖下轻轻地在柳绿的唇上啄了一下。
他生着双桃花眼,这样看着一人时,眼中就真的像是情意绵绵,好像眼中藏着火,灼着姑娘的心。
但吕叶烟并不喜这样轻浮的富贵人家子弟,她只看了一眼,就抬脚匆匆离开了。她忙到半夜才得以闲下来回屋歇息,屋中点着盏油灯,被光亮引进屋的飞蛾在灯旁环绕着扑朔着翅膀。
吕叶烟看着那飞蛾渐渐被火舌吞噬,在心中叹了声,灭了灯,倒在床上,又想到岑玉那日同她讲的话。
爱一个人,要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么?
*
又过几日,我师父才又被徐前辈的人送上来。他回来叫我煮了热粥后,一觉从正午睡到了天色完全暗下的时候。
我将粥热过后,端到了他藤椅旁。我师父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后,才接过我手中的粥,咕噜几声就将粥全数下了肚。
我说:“您已将赵前辈医好了?”
我师父说:“没有。”
我说:“他身上中的,难道不是瑶池阁的那一味毒?”
我师父拍拍我的脑袋,说:“你倒是明白。但他中的毒……实际比这要复杂得多。”
我说:“此话怎讲?”
“不如说,为师在替他配药之时,还有人在给他下毒。”我师父说,“这到底是要这姓赵的死,还是要我死?”
他吸了口气,又道:“我倒是奇怪,他被人下-药这般多次,又已心知身旁有内贼,还敢带着那些所谓忠奴的人住在一个甚么人都能混进的旅店中……这若不是找死,就是他们另有企图,并非是赵留要寻医才来找我。”
我听他说了这些,也觉得此事疑点重重,但又说不清他们这么做为的究竟是甚么。
“为师下山这几日,可有外人上来?”我师父忽的问我。
我说:“有。”
我师父没多少吃惊之意,想是早就料到会有人趁此时机上山。他端起了预备在一旁的茶,呷了口后,又问我:“那你杀了他么?”
我说:“打不过。”
我师父说:“你还被人家打了?”
我说:“也没有。”
我师父又喝了口茶,说:“你难不成和那人一见如故,还把酒言欢了?”
我说:“他说上来是想一赏芳颜。”
我师父说:“赏谁的芳颜?”
我说:“我的。”
我师父一口茶喷了出来,猛地咳嗽了好一阵,才说:“还有这等说法,总不能是姑娘说出这般话罢?”他沉默半刻,道:“那他说了这话后就下山了?”
我说:“我与他比试了一番。”
我师父说:“输的别太难看便好。”
我说:“我想着光明正大出招不适合我,我往后还是好好学您的润物无声罢。”
但只要与我比试的人比我速度更快,我便毒不到他。我先前能毒到我师父和晓知白,不过是因为他们因我原因走神了片刻。
我师父说:“你明日烧些水在桶中,将我前月要你背的古上的药材各备两份,再在午后来寻我。”
我说:“好。”
我师父说:“寒洞你不是何时都能去,平日连针时就在自己胳膊上试试,找找穴位。等百家那小子回来后,叫他给你做木人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