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2）
薛时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那身西装革履的装束，不甚满意的蹙眉。
老实说他是很不愿意穿成这样的，像极了那一个个频繁出入赌场妓馆的纨绔子弟，举手投足一股奢靡气息。
岳锦之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屋，看到那个一身黑色西装精神抖擞站在镜前的那人时，眼睛顿时亮了。
这身昂贵的黑西装是他为了出席一些重要场合特意置办的，以时哥的身量来说袖口裤管处还是有些短了，但并不影响他穿出一身的风度和贵气。
“你会不会弄这个？”薛时回头看着他，一把扯下脖子上那条已经被他翻来覆去弄得皱巴巴的领结，骂了句：“洋人的玩意儿，真他娘的麻烦！”
刚刚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此时却已经变成了一个满口脏话的痞子，一脸的不耐烦的将领结扔给岳锦之。
岳锦之无奈的笑了笑，递了一条热毛巾给他：“先洗脸吧。”
洗过脸后，薛时笔直的站着，闭着眼微微抬起下巴，任凭岳锦之在自己脖子上鼓捣。
岳锦之熟练的为他系上领结，视线刚好落在他上下滑动的喉结上，悄悄顺着喉结往上看，形状完美的下巴上是一圈浅浅的青黑胡茬，他总是留着这么一圈胡茬，说是能使整个人看起来沧桑一些，顺着下巴往上，是他棱角分明的薄唇和英挺笔直的鼻梁……岳锦之只觉得呼吸一滞，又想到昨晚那一幕，他下面那团巨物温暖柔软的手感，脸上又开始发烧。
为了掩饰尴尬，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生发油，往梳子上来回涂了几遍，然后绕到薛时身后，微微踮起脚尖给他梳头。
“你小子倒是挺会弄的！你要是个女人，我就娶你做姨太太。”薛时满意的看着镜子，胡乱的开着玩笑，并没注意到岳锦之的异样。末了，他左右拉动了一下领结，用手指扒拉了两把梳得油亮的头发，拍了拍岳锦之的肩膀：“我走了，别忘了早点去银行，把正事儿办了。”
岳锦之久久的站在窗前，呆呆的望着那个爽净利落的身影从戏院的天井里走出去。
是夜，周家大宅门口停满了汽车，院子里挂起了红灯笼，照得院里院外灯火通明。
今天是周振邦的小女儿出嫁的日子，因着周家在商界的地位，这门婚事自然是备受瞩目，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也皆是各界名流。
薛时看着热闹的院子，冷笑了一声，慢慢走了进去。
“哎哎哎，这位少爷，欢迎欢迎，里面请！”王管家老远就对着他招呼，院子里灯光暗，他一时竟没能认出薛时，看到他衣冠楚楚的样子，只当他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少爷，当即满脸堆笑的迎上来。
及至走到近前了，看到薛时一脸不修边幅的痞笑，王管家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这些年时常到公馆里来讨钱的那个小痞子，他怎么会不认得？
薛时看着王管家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不由好笑，用食指搔了搔头发，热络的朝王管家打招呼。
王管家脸色铁青的问道：“你来干什么？”这些年，他依稀也知道了一点这小痞子的事迹，听闻他开始拉帮结派混迹黑道了，这两年也越来越少在周家出现，仿佛是不再缺钱了，此次看到他，距离他上一次来讨钱已经时隔半年，这一身道貌岸然的衣着打扮，自己都快认不出了。
“我来讨月钱，顺便跟二叔讨杯喜酒喝。”薛时说着，也不等王管家搭话，便自顾自的朝灯火通明的大客厅走去。
王管家慌忙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显然有点气急败坏：“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知会老爷一声！”说罢嘀嘀咕咕的骂了一句，将薛时晾在院子里，自己往客厅去了。
薛时百无聊赖的左右望了望，便走到一扇落地窗旁边，站在一丛黑魆魆的冬青树丛旁，点了支香烟叼在嘴里。
天空开始飘起了细白细白的如同盐粒一般的雪珠子，冷风夹裹着雪珠子沙啦沙啦的敲打在窗玻璃上。窗户关着，里面拉着一层缀着蕾丝花边的薄纱窗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客厅的水晶大吊灯下人影憧憧，宾客们手执酒杯停留在客厅各个角落寒暄，屋里很温暖，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水汽。
不多时，一个身着黑衣的瘦高年轻人慢慢走到人群之中，人群四散而开，议论纷纷。
薛时饶有趣味的用手指试图擦掉玻璃上朦胧的水汽，可是那水汽在里面，又隔了一层薄纱窗帘，从他这个角度，只能隐约看到那个年轻人模糊的侧脸。那人在客厅当中的一件黑色大家具前坐定，缓缓抬起手，片刻之后，优美的旋律就充斥了客厅的各个角落。
钢琴曲有如一条涓涓溪流，平和宁静，流进人的心里，嘈杂的客厅立刻安静下来，宾客们执着酒杯或站或坐，全都围着那个年轻的钢琴师。
好像被纯净的音乐过滤，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也干净了。地面的薄雪、黯淡的路灯、院子里忙碌的仆人、屋子里衣冠楚楚的人们，还有这个脏兮兮冷冰冰的城市，全都变成一幅静谧的剪影。
薛时在落地窗前蹲了下来，他的眼神凝固了，茫茫然的望着灯火通明的室内光景。
那是一个他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那个世界被称为上流社会。
烟灰忘了弹，烧得很长了。
灰烬如雪，落了满身。
这个冰冷灰暗的世界，才是他所应该呆的地方，那盏亮着灯的窗口，以及距离他一墙之隔繁华，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左手的断指开始隐隐作痛，虽然肉体的那一部分被切除了，但灵魂的那一部分却始终在那里，始终在隐隐作痛，让他时时想起那一年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为了一百个大洋自断手指的屈辱一幕。
“你在这里干什么？”王管家不声不响的出现在他身边，一脸嫌恶的将一个布袋扔在他面前：“拿了钱快走吧，今儿个可是三小姐大喜的日子，老爷可没有空跟你啰嗦！”
薛时默然的看着那个在薄雪上砸出一个坑的钱袋，扯起一边的嘴角笑得不修边幅：“呵呵，谢你了，王管家，也替我谢我二叔。”薛时最后又往那窗口里看了一眼，无论他凝视得怎样用力，依旧只能看到那个全神贯注在弹奏的钢琴师垂着头的模糊侧脸。
王管家看着薛时离开，暗自松了口气。在这样的大日子，老爷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疯哥哥以及疯哥哥的私生子是定然不能叫外界知道的，否则那将会变成最劲爆的商界丑闻，登上明天上海滩各大报纸的头条。只是他没想到，只是给了一点钱就轻易将薛时打发走了，果然是个下贱骨头，三年前会为了一点钱自残身体，三年后也依旧没什么长进，当年自家老爷真是太看得起他了。
王管家不屑的朝薛时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
直到走出去很远，薛时才又再度回头，他脸色冻得发白，肩头覆着一层薄雪，眉睫上凝着白霜，目光紧紧盯视着那栋灯火通明的大宅子，那眼神冷得仿佛沾在他身上的霜雪永远不会化掉似的。
身材高大的白俄神父穿过满场宾客，举着高脚杯走上楼梯，朝倚在二楼栏杆上往下看的一个中年男人举杯笑道：“顾先生，好久不见。”
中年男人将酒杯轻轻与他的碰了碰，漫不经心道：“雅科夫神父，我希望你这次带来了我想要的东西。”
雅科夫神父抿了一口酒：“当然。现在日本人追得很紧，我冒着生命危险才能把这些东西从满洲国带出来，为此，金司令已经在秘密追捕我了，所以我当然希望这些东西能够尽快脱手……顾先生？”见那中年男人始终举着酒杯面带微笑的愣神，雅科夫神父又试探着叫了一声：“顾云鹤先生？”
顾云鹤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一样，将注意力转移到谈话上，不着痕迹的说了一句：“这首曲子真不错！”
神父知道这个中国商人故意忽略了他的话，是为了压一压价钱，便也不恼，他知道和中国人谈生意须得有足够的耐心才行，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在上海滩黑白两道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神父抿了口红酒，顺着话题道：“那孩子是我教堂里新聘请来的钢琴师，美国人，刚到中国三个月，这首曲子是他自己写的，可能您无法相信，如此精湛的演奏是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之手。”
“哦？”顾云鹤扬了扬眉毛，探头向楼下大客厅里望了一眼。钢琴就摆在栏杆的正下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那名年轻的钢琴师一头卷曲的深褐色头发，以及，他异常修长的十指如行云流水般在黑白键上移动着。
“你刚才说金司令？可是那位满洲国安国军总司令金璧辉？”顾云鹤不着痕迹的又将话题拢了回来。
这时，只见周家的管家缓步走入大客厅，朝分散在客厅各个角落的宾客们朗声邀请道：“晚宴开席，请各位就座！”
一时间，宾客们纷纷起身，互相致意，三五成群的走向饭厅，雅科夫神父趁机将了顾云鹤一军，微微一笑：“顾先生，我们先一起去喝一杯，过后再谈。”谈生意，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