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2)
眼前的景象在泪光中又模糊了。
少年蹲在地上吸了吸鼻子,用布满冻疮肿胀发紫如同馒头一般的手抹了一把眼泪,仰起脸看了一眼暖洋洋的日头,把即将涌出的眼泪逼回去,又从地上捡起一个别人抽过的香烟头。
这种活街上很多小叫花子会抢着做,捡回去之后把烟头里没烧干净的烟丝剥出来聚在一起压实,用白纸卷好,十几个烟头就可以做成一根新的香烟了,这种香烟可以卖给码头上的苦力,换得几个铜子儿,买几块干面烧饼,省着点的话够吃好几天的了。这是岳锦之在被师父收进戏班子学唱戏之前常常做的活。
岳锦之小心的将十几个烟头拢进衣兜里,远远的朝路口望了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身影骑自行车朝这边行驶过来,自行车后座两边担着两筐青绿色的甘蔗。
上午这个点儿,赌场门口通常是寂寥的,薛时刚刚选好一个阳光充足的角落停下他的自行车,就看到岳锦之期期艾艾的磨蹭着朝他这边挪过来。
“时、时哥……”岳锦之眼泪汪汪的,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你、你能不能……”
薛时背对着他,拿一块半干的抹布抹了抹甘蔗上沾的泥污,没去搭理他。
岳锦之见他没反应,慌忙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上去,哀哀道:“时哥,我求你想想办法,我妹妹病了,师父说治不好,要撵她走,我没别的办法了……”
薛时接过纸包打开,果不其然,纸包里躺着几根歪歪扭扭做工粗糙的纸卷香烟,他立刻叼上一支香烟点燃,美美的吸了一口,近乎贪婪的享受着这让人迷醉的烟气。——自从半年前岳锦之进了戏班子之后就没人供给他香烟了,他也没再抽烟,差点就忘记这飘飘欲仙的滋味了。
刚抽了两口,却不想突然被那小子一把捏住手腕,差点将手里的香烟震掉在地上。
岳锦之盯视着他用纱布裹着的左手小拇指,比划那根手指的长度,难以置信的呆望着他:“时哥,你的手……”
薛时不着痕迹的抽回手藏到背后,不屑的喷出一口青烟:“受了点伤,没什么大事。”
岳锦之不说话了,只是咬着唇看着他轻描淡写的侧脸,任眼泪不住往下淌。
薛时也没搭理他,自顾自的靠着自行车抽完一支香烟,懒洋洋的摸出钱袋子朝他抖了抖,抖出一把灰尘来,薛时一咧嘴,痞笑道:“我没钱呀。”
岳锦之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他也知道时哥过得拮据,可是他只有这么个朋友,他没办法。
薛时用食指搔了搔鼻翼一侧,笑嘻嘻的蹲在旁边就那样看着他哭。这小子长得真是好看,脸蛋粉白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哭起来像个小姑娘似的梨花带雨,也难怪他会被戏班子的大师父看中收了,如若不是因为他长成这样,说不定就要一辈子在赌场门口捡烟头讨生活了,还得带着一个药罐子妹妹。
街道对面渐渐热闹起来,几个在附近早市上没能把东西卖完的菜农,各自寻了合适的位置放下担子凑成了一个临时的菜市场,他们一边互相闲聊一边望着这边的赌场,期待能偶然出来个把两个熬了通宵的赌徒,良心发现的想起自家还在挨饿的老婆孩子,从而光顾他们的小摊儿,买走一个瓜两把菜三根葱啥的,早点卖完就可以早点收摊儿回家。
一切如常。
岳锦之哭起来就没完没了了,这小子皮囊漂亮,可是脑袋里总像是塞着一把稻草,窝囊得很,即使现在总算有了个正经营生,性格却好似全然没变,在戏班子里挨了师父教训或者被师兄们欺负,就跑出来找薛时哭一通,哭完了还是照样灰溜溜的滚回戏班子,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就在这时,对面的街道似乎发生了骚乱,一个蓬头垢面身形细瘦的小叫花子奋力冲过来,莽莽撞撞的碰倒了一个菜农的篮子,几个坑坑洼洼的土豆骨碌碌的滚到路上,那菜农骂骂咧咧的慌忙想要去捡他的土豆,就见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朝那叫花子追了过来,口里不住喊着:“抓贼!”却不慎踩到一个圆溜溜的土豆,瞬间摔了个四脚朝天。
对面有两个巡警闻声赶来,那小叫花子显然惊慌极了,脸色发白的朝左右看看,然后迅速钻进一个窄小的弄堂。
薛时在这边看热闹看得有趣,然后一拍岳锦之的肩膀说了声:“替我看着摊子,”不等他反应便飞快的穿过马路,也一头扎进了那条小弄堂。
朱二只觉得心跳快得好似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他靠墙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如牛,在确定甩掉追兵成功逃脱之后才终于脱力的瘫软在地上,刚喘了口气,头顶突然传来幽幽的声音:“你偷了啥?”
朱二吓了一跳,一抬头,就见一个少年晃悠悠的吊着双腿坐在一根大毛竹做成的晾衣杠上,笑嘻嘻的看着他:“我都看到了喔!”
朱二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将偷来的钱包紧紧按在胸前,戒备的看着他,那少年似乎比他大不了多少,他在心里盘算着逃脱的可能性。
薛时从晾衣杠上跳下来,逼近他,好整以暇问道:“你叫啥?”
朱二紧绷着脸,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朱二。”
薛时嘿嘿一笑,盯着他怀中的钱包,张开一只手试探着问道:“五五分,怎么样?”
朱二一愣,毅然摇了摇头。
“那四六分?”薛时收起大拇指。
“三七分,不能再多了,否则我就喊人了。”薛时故意将手横在眉上朝远处望了望,狡黠一笑:“他们还没走远喔!”
朱二额上流下冷汗,脸色苍白,咬紧干裂的嘴唇,犹豫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如果今天再两手空空回去交差,大头一定不会放过他,少不了一顿拳打脚踢的,分给这人一点,至少比空手而归来得强。
片刻之后,薛时揣着满满当当的钱袋哼着小曲意态悠然的走出小弄堂,只剩下一个朱二一脸愤恨的站在那里——那个钱包里确实不少钱,只是给那人拿走了一大半,原来他所说的“三七分”是这么个分法,早该在“五五分”的时候就答应他的。
赌场对面的临时菜市场已经散了,薛时远远的就看到岳锦之神情呆滞的靠着他那两筐甘蔗呆坐着,时不时的抽噎一下,鼻头冻得粉红通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汪着两汪清水,好似动一动就会决堤。
他颇为猥琐的躲在角落里看着岳锦之那可怜兮兮默默垂泪的模样好一会儿,才正了正神色,慢慢走过去,右手虚虚握拳凑在嘴边轻咳了一声。
岳锦之惶惶然的仰起脸看着他,吸了吸鼻子,就又掉下一串眼泪来。
薛时从裤兜里掏出钱袋子扔给他,大喇喇的道了声:“拿去罢!”
岳锦之被钱袋子兜头砸下,打开钱袋就看到里面一大把白花花的洋钱,不由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结结巴巴道:“这、这、这钱哪里来的?”明明刚才钱袋还是空的。
薛时看到他又要落泪,颇不耐烦的挥挥手:“抢的!”说罢靠着他的甘蔗坐下来,点燃一支歪歪扭扭的香烟美美的抽上。
岳锦之无言了,他盯着薛时,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时哥,你、你对我真好,可是我不能要这么多,你也需要钱,我、我、我……”
“我我我我什么我,你这样结结巴巴的唱戏不怕师父把你撵出来?”薛时朝他翻了个白眼,“当然这钱不是白给你,像以前一样,一天五根烟,不能断咯!”
“好!”岳锦之破涕为笑,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揣着钱袋子欢天喜地的去了。
打发走了岳锦之,忙完了摆摊卖甘蔗的准备工作,薛时总算松了口气。
这个点儿通常赌场还没有客人,生意十分清闲,薛时吃掉两块烧饼,灌了半壶凉开水,靠着他的两筐甘蔗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一本薄薄的没有封面的书来,津津有味的读着。
一天中,如此惬意可以晒着太阳悠闲读书的时光也只有这会儿了,所以,比起站在澡堂子的大锅炉前挥汗如雨,他是十分享受这样清闲自由的时光的,虽然他汉字认不太全,能读的东西也只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半本大部头字典,他把它撕成一小本一小本的,每天卷一本塞在裤兜里,闲暇时就拿出来翻来覆去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