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2 / 2）
能多认字终归是好的，所以在闲暇的时候读书认字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好几年。
两年前，若不是他刚巧经过戏班子门口，读懂了墙上招学徒的招贴，把个懵懵懂懂浑浑噩噩过日子的岳锦之领去见戏班子大师父，也就不会有岳锦之的今天了。他时常悄悄路过戏班子去望他一眼，总能看到岳锦之被大师父叫到一边训话，便很是放心，大师父愿意教训他，说明他还是有被教训的价值的。
薛时一边读字典一边用食指跟着字典上写的一笔一划在地上画，及至一个字写熟了才又继续学下一个字。
只是不知为何，脑袋里总是冒出那个小叫花子倒霉的脸来。
朱二擦了一把唇角的血迹，暗骂了一句脏话，一瘸一拐的朝夕阳落下的方向走去，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疲惫的影子。
今天真是晦气，一个子儿都没能弄到手。早晨他在菜市场转了许久，盯上了一个青年，那青年看起来像是一个富户家的厨房杂役，穿着溅满油渍的围裙，提着菜篮子，腰间掖着一个蓝印花布小钱袋，看起来里面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他在菜市场汹涌的人群中一直尾随着那名青年，在将手伸向钱袋的当口，青年偏偏警觉的朝后方望了一眼，他伸出去的手都没来得及缩就被青年当场逮住。
那人将他扭送到警察局便扬长而去，他在警察局里被一顿羞辱和踢打，到最后，警察们看到确实从这小叫花子身上榨不出油水便将他赶了出来——偷窃不成，关进监狱还要供他一天三顿牢饭，显然是个赔本生意，不宜久留。
朱二走出来才发现右腿似乎被打折了，脚踝处青紫肿胀，一沾地便疼得钻心，只得拖着一条伤腿返回他们的大本营。
紫琅公园一带有一处荒僻的空地，据说那里原本是座寺庙，前清时仿佛还是香火兴盛的，后来闹起了革命，世道乱了，和尚跑了，这处寺庙年久失修也就荒废了，不过楼堂庙宇都还在，虽说破破烂烂，起码遮风挡雨能住人，可惜的是，朱二在找到这处风水宝地的时候，这里已经被一群有组织有纪律的乞丐团体占领了。
这个小团体的老大是个中年人，叫大头，他还有个弟弟，叫二头，兄弟俩带领着一群大大小小的流浪儿住在庙里，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行乞的、行窃的、坑蒙拐骗的，各路人马纷纷出动，使尽浑身解数弄几个子儿回来，晚间大家回到破庙便将自己一天的成果如数上缴给大头，可以换得一口饭食填饱肚子，还能有块有屋顶的房子住着。
朱二功夫好，弄回来的钱常常比其他人高出许多，但他是后加入的，在这个团体里地位并不高，所以并没有受到多少优待。他做好了今晚饿肚子的准备，只希望能早点回到那个漏雨漏风的破庙里去，好歹讨口水喝，把这腿伤给治一治。
地上突然多了个影子，朱二眼皮一跳，顺着影子望过去，就见路的尽头站着个人，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但隐约有点眼熟。
等到走到近前，朱二才认出来，这人就是当天那个敲诈他的小痞子。
小痞子手里拿着半根甘蔗漫不经心的嚼着，等他走到近前，侧过头“呸”一声吐出一口碎白的甘蔗渣，上下打量着他，痞笑道：“哟、怎么这样狼狈？失手了？”
朱二晓得自己浑身挂彩相当狼狈，便不愿与他多说，不声不响的绕过他要走，谁知那痞子还不依不饶的跟了上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朱二白了他一眼，说话没什么好声气。
那痞子用那半根甘蔗朝他右脚踝指了指：“脱臼了，不接好的话会畸形。”
“不用你管。”朱二嘴上硬着，稍稍放了心：不是骨折就好。
小痞子啃着甘蔗笑嘻嘻道：“我会接，你出十个铜子儿，我就给你接好。”
朱二没有理会他，拖着右腿继续赶路，这小痞子比他大不了多少，虽说穿得干干净净的，但总觉得有些不着调，说出的话不可信，再说，他身上最后两个铜子儿都被警察搜刮去了，实在是没有钱付给他的。
天色已晚，寒风瑟瑟，街上行人寥落，那小痞子一直跟在他身后咔嚓咔嚓的吃甘蔗。朱二强撑着走出去一段路，最后实在支持不住了，扭头对痞子说道：“你真能接好？”
几个黄包车夫拉着车匆匆而过，卷起一地落叶。
街角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好了。”小痞子一拍手，站起身。
朱二额上满是冷汗，不得不说，那小痞子是真有本事，一阵东拉西扯趁他不备手上一发力，就将他脚踝里错位的骨头接回原位，仿佛对接骨已经很熟练了。他试着动了动，扶着墙站起身，果然是不疼了。不过这人也真够笨的，他又没说要付钱。
小痞子捡起他那半根甘蔗，看了看天色：“刚接好还是不要乱动的好，你要是多给两个铜子儿，我就背你回去。”
朱二脑筋一转，有意要整他，便点头道：“行，你先背我回去。”
看不出来，那人身形清瘦，却十分有力气，背着他一路走得平稳轻快，丝毫不气喘。朱二伏在他背上，一眼就瞥见他左手小拇指上缠着绷带，他怔了怔，并没有多问。
破庙里已经开饭了。
灶边排起了长龙，锅里热气腾腾的，漾着米香，大头跷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嗑瓜子，二头负责给每个人碗里盛粥。
大头斜眼看着带了一身伤灰溜溜回来的朱二，知道他这是空手而归了，没好气的啐了他一脸瓜子壳。
朱二也不恼，也不上去讨食吃，组织里的规矩：空手回来的没有饭吃，不打一顿已经不错了。
那小痞子要跟着他走进庙里，却被大头拦住，往外搡了一把，大头上下一打量他，狐疑问道：“小瘪三、什么来历？”
痞子并不搭话，只笑嘻嘻的朝朱二伸出一个指头：“再加一个铜子儿，我给你去打饭。”不等朱二答应，那人就在角落里随手捡了个掉瓷的的饭盆，直接绕过大头，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这下二头挥着饭勺嚷嚷开了：“我说你！打哪儿来的？！”
“打饭来的呀。”痞子眨眨眼，搔了搔头发，装傻。
“大哥，别跟他啰嗦了，轰出去再说！”二头提起那根平时用来教训人的棍子，所有的大小乞丐都拿起了棍棒和板砖围成一个圈。
朱二一惊，担忧的看着那人。
那痞子手里把玩着半根青绿色的甘蔗，脸上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缓缓扫视了站了一院子的虎视眈眈的人。
很多年后，朱二仍然记得那番情景：那个人丢下被打烂得汁水四溢的甘蔗，慢悠悠的点燃一根纸卷的香烟，然后叼着烟从容的从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打滚哀嚎的人之中朝他走来，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依然一脸痞笑：你欠我十三个铜子儿，我叫薛时，在隆兴赌场门口卖甘蔗。
他愣怔了好久才搭腔：我叫朱二，在紫琅公园讨生活。
你这名字真难听，干脆就叫朱紫琅吧。
好。
后来朱二回想：也许那就是当时他愿意跟他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