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2)
“哗——”
一盆冰冷的泔水兜头浇下,那泔水里混合了刷锅水和腐败的食物残渣,腥臭而粘腻,被吊在树上的那个小偷浑身颤抖了一下,目无表情的看着面前那个跳脚的厨子。
“小瘪三,小小年纪就知道偷,长大还得了?!”矮胖的厨子啐了一口唾沫,骂道。
厨子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一圈,脑子里思考着要如何处罚这个小偷,抬眼就看到孙管家匆匆走进后院。
“阿福,先生就快回来了,把晚餐准备好,这小瘪三的事先放一放,等先生回来再做定夺。”孙管家蹙眉吩咐。
“哎,知道了!”厨子殷勤的答应着,朝小偷翻了个白眼,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院外响起汽车的引擎声,是这栋公馆的主人回来了,孙管家再没空理会那小偷,匆匆忙忙就迎了出去。
叶荣臻矮着身子抱着儿子从汽车里钻出来,他替儿子把围巾围好,看着儿子缠着纱布的眼睛笑道:“饿了吧?爸爸这就叫厨房给你弄吃的。”
儿子点点头,乖巧的趴伏在父亲肩膀上。儿子患了眼疾,带他去医院敷了药,刚刚回来。
孙管家迎了上来,拿出一件羊毛斗篷给小少爷披上,叶荣臻问道:“茉莉呢?”
孙管家一怔,登时有些支吾:“她、她去周家打牌去了。”
“还没回来?”叶荣臻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天色,冬季白日短,这会儿才五点钟,天色已经快要黑透了。他又看了一眼臂弯中一脸懵懂的年幼儿子,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亲了亲儿子的脸笑道:“不要紧,妈妈还没回来,我们先吃。”
及至主人进了屋,孙管家朝一旁的一个丫鬟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快,打电话去周家,把太太给叫回来,就说先生回来了,先生可是有好久没来我们这儿了!”
丫鬟点点头,伶俐的去了。
叶荣臻脱下大衣递给仆人,抱着儿子在沙发上坐下,让儿子坐在自己大腿上,又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了颗巧克力糖,剥了糖纸送进儿子嘴里。
他虽然在外面金屋藏娇养了不少女人,那些女人之中也有不少替他生了孩子,但是他最疼爱的还是这个最小的儿子,只因这个孩子五官精致眉目清秀,是少有的漂亮。这两年世道不太平,他生意缩水,卖掉了一部分房产,又出了一些钱打发了那些女人们,但是这个孩子,他愣是没舍得放手,继续养着他和他那舞女出身的母亲。
孙管家笼着袖子迎上来,犹豫着开口:“爷,跟您说个事儿,今儿厨房里煤炭没了,打了电话叫煤炭公司送来,没想到煤炭公司的小伙计,手脚不干净,竟然偷东西。”
“哦?”
孙管家忙指了指后院,仿佛急着证明自己的能干似的:“那小偷叫我发现给抓了起来,现在人吊在后院树上,您看怎么处理?”
“走,带我看看去!”叶荣臻抱起儿子走入后院。
后院的雪松树上果然吊着个人,干瘦干瘦的,走近借着厨房里照射出来的灯光仔细一瞧,竟然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也许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一点儿,但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显得身形瘦长,脸上也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色。不过再仔细一打量,那孩子纵然破衣敝屣,但瞧着还算干净,不像是大街上的小叫花,大概是哪个穷人家的孩子。
叶荣臻掂量了一下坐在他臂弯上的儿子,在他耳边轻道:“那边有个哥哥偷了东西,弥生,你说,该怎么处置他?”
吊在树上的小偷怔了怔,慢慢抬起头,在看到男人抱着的那个小孩时,目光便一下子黯淡了,复又重新垂下头去,看着挂在自己脚尖的一小片腐烂的菜叶。
小孩子没有说话,歪着脑袋伏在父亲肩膀上,仿佛在思考,末了他慢慢转向管家的方向问道:“他偷了什么东西?”
孙管家忙答道:“偷了两截香肠和一块面包。”
叶弥生用力点了一下头:“放开他吧,偷食物是没有罪的。”
小偷愕然的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盯着那个孩子。
“哈哈哈!好!”叶荣臻大笑起来,聪明伶俐的儿子用小大人一般的口吻说出这么一句大道理来,让他由衷的为儿子的善良感到高兴。
他转向管家吩咐道:“少爷的话,听到了没有?也就偷了一点食物而已,意思意思就行了,现在可以放他走了。”
直到男人抱着孩子走远,小偷依然眼神清亮的望着那个孩子离开的方向。
“来,弥生乖,多吃点猪肝,对眼睛好,下午罗伯特医生吩咐过的。”餐桌上,叶荣臻夹了一片猪肝送进儿子嘴里。
孙管家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猪骨汤,讨好的说:“茉莉已经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厅里就由远及近的传来漆皮鞋踏在地面的声音,女人拢了拢毛皮披肩,迈着慵懒的步伐慢慢走入餐室。
叶荣臻撩起眼皮瞧了她一眼,一边面无表情的继续细致的喂儿子喝汤,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你还知道回来?”
孙茉莉脱下披肩交给迎上来的丫鬟,不屑的轻笑一声:“这话该我对你说吧?你是有多久没来我这儿了?敢情又是在外面勾搭了哪个狐媚子吧……”
话音未落,叶荣臻“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
一直立在一旁的孙管家拼命的朝自己的堂妹使眼色,示意她别说了。
“儿子的眼睛出了毛病,你还有心思出去打牌享乐?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幸好今天我带他去了医院,罗伯特医生说还有一线希望,他眼睛要是治不好,我饶不了你!”
“口口声声儿子儿子,你倒是娶我过门啊?!要不是儿子眼睛出了毛病,你这个当爹的还会来这儿吗?你眼里除了钱和你的宝贝儿子以外还有什么?”
“你连儿子都照顾不好,有什么资格当叶家的正妻?不用说叶家,哪个正经人家都不会明媒正娶一个舞女进门。”
“舞女怎么了?那个女人这么多年了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岂不是连个舞女都不如?我没资格?她又有什么资格当叶家的太太?叶荣臻啊叶荣臻,你无非就是看中你岳父的钱才娶了她的吧?”
“你、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养着你,供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你这是要反了?”
“那你倒是把我扫地出门啊?大不了我还会去夜总会当舞女,到时候就让所有人看看你叶荣臻叶老板的女人如何勾搭男人!”
叶荣臻卡了壳,指着她气得脸色发白。
“我吃饱了!”一直缩在父亲大腿上的儿子突然用力滑了下去,他眼睛上还盖着纱布,四处摸索着跌跌撞撞就要上楼,平常负责照料他的小丫鬟眼疾手快的牵住了少爷的手,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正吵得面红耳赤的先生太太,将他送上了楼。
丫鬟像往常一样将自家少爷送到书房,她并没有意识到,患了眼疾的少爷已经不适宜读书了。
叶弥生背靠着门,静静的听着楼下父母的争吵愈演愈烈,他站在书房中愣怔了好一会儿,以往这个时间,应该到了复习玛丽老师白天教的英文单词的时候,可是……
他仰起脸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走向窗边。
书橱的阴影中,一个衣衫破败的少年赤脚站在地板上,他被厨子撵出来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顺着窗外的大树爬上二楼,发现窗户没上栓,便悄悄潜了进来。为了不弄出声音和不弄脏地板,他将自己的破棉鞋脱了放在窗台上,棉鞋已经被泔水浸湿了,穿了跟没穿一样冷。
他好奇的看着那个眼睛上蒙着纱布的孩子来回在屋中踱步,眼看着那个就快撞在窗边放盆栽的架子上了,他眼疾手快的奔过去,在那个孩子撞上之前为他移开了架子,然后轻手轻脚的放在一边。
那个孩子又从窗边折返回来,仿若一个幽魂,机械的挪动着双腿,磕磕碰碰的慢慢走到书橱与墙壁的角落里,背靠着墙滑坐下去,双手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
少年在书桌上发现了一盘炒熟后拌了糖的花生,便顺手抓了一把捂进嘴里,双手捂着嘴贪婪的嚼着这难得的美味。
缩在墙角的那个孩子开始低声啜泣,少年怔了怔,不由自主的走过去,悄无声息的在那孩子身边蹲下。
那孩子哭得浑身颤抖,他想伸出手试着安慰他,但在意识到自己那一身脏污之后又下意识的缩回了手,不知所措的问道:“你、你没事吧?”
叶弥生一惊,仰起脸转向他的方向,警觉的问道:“谁?睡在屋里?”
少年一怔,随即自嘲的笑了笑:“是我,小偷。”
薛时倏然睁开眼。
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一夜好梦,他梦到了几年以前,与叶弥生初次相识的事情。那时候,饿极了的他偷了叶公馆厨房里的食物,却得到了小少爷的宽恕。
从那以后,他们秘密的成为了朋友。叶弥生由于眼疾,一直在接受治疗,然而好人并未得到应有的好报,他的眼睛后来没能治好,彻底成为一个盲人,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房门,终日闷在房间里摆弄乐器,过着足不出户与世隔绝的生活。
那以后,他时常爬树潜进叶公馆去看他,吃着他特意准备的茶点,给他讲外面的故事:教堂的洋人修女如何如何漂亮啦,街上的少爷们如何如何趾高气昂啦,他如何如何机智的戏弄凶恶的巡警啦诸如此类无关痛痒的小事,他讲得绘声绘色,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从弥生脸上找到少年人应有的笑容来。
最近很久没去看望叶弥生了,所以夜里才会做那样的梦,他决定今天早些出门,干完活可以去叶公馆看看他。
母亲还没起床,他轻手轻脚掩上门,拖了停在院中的用来运送煤炭的板车就走了。
他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去煤炭公司领一板车的煤炭,然后按照煤炭公司经理给的指示,走固定路线去送煤炭。虽然不过十六岁的年纪,但他肯卖力气,干活儿很麻利,因此他从经理那儿得到了在公共租界的四美路一带送煤炭的工作。四美路是一片洋人聚居地,居住着最早到中国来的各国的移民,大都颇有家底,出手也很大方,他常常可以得到一些小费,这笔额外的收入多多少少可以让拮据的生活过得舒坦一点,因此他分外珍惜这样的机会,干得十分卖力。
但他须得早早送完煤炭然后去水果批发市场拿新鲜的甘蔗,去晚了的话,水果批发商那里品相好味道甜的甘蔗就没有了,会影响他赚钱。
等到卖完两筐甘蔗回到家时,澡堂子里正是繁忙时刻,大锅炉前少不得人,他赤/裸着上身在温度极高的锅炉房里挥汗如雨,常常忙到凌晨才能收工休息。
冬天的工作大抵如此。
到夏天情况就会好一些,由于夏季煤炭的供应量少了许多,他上午就没有那么繁忙,可以早早起床去码头上搬运货物挣得一份外快,下午照旧去水果批发商那里挑选一些时令水果放到街边卖。与之相对,夏天澡堂里天还没黑就门庭若市,他必须早早就收摊回澡堂子的锅炉房帮忙。
但是显然,今天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顺利。
他拖着空板车赶到煤炭公司,正在用铲子往板车上装煤炭的时候,陶方圆就找了过来。
薛时在澡堂后院租了两间小屋和母亲一起住,陶方圆正是他所工作的白家澡堂老板娘白凤花的独子,自小跟着他混的。
陶方圆一气跑到他面前,缓了口气,焦急的说道:“时哥,我娘遣我来喊你,你家里出事儿了!”
这一带,冬天不具备洗澡条件的人家一般十天半个月会拖家带口的来澡堂子好好泡一次澡,因此像这样晴朗的冬日,陶家澡堂子还是有挺多生意的,为了迎接下午至傍晚络绎不绝的顾客,澡堂子上上下下都要刷洗准备,相当忙碌。
但是老板娘白凤花此刻却不得不放下生意陪着笑站在杂物横陈的后院里,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后院中站满了人,一个四十岁上下衣着庄重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端起青花瓷茶盏,默默的抿了一口茶。
薛小玉倚门站着,冷眼瞧着那站了一院子的周家的人,表情僵硬的与那帮人对峙着。
周家在全国各地开着好几家大型纱厂和纺织厂,另有布庄、染坊、洋行等产业,并且拥有自家的码头,在上海滩乃至全国的棉纺织业界,提起周字号,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此时,周家的当家一身气场的往这个破落小院中一坐,就连那只趴在墙头晒太阳的玳瑁猫都开始屏息静气。
周振邦将茶盏交给立在一旁的管家,看了倚在门边的瘦弱妇人一眼,柔声道:“小玉,多年不见,你过得如何?”
薛小玉用绢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冷着脸道:“有劳周二爷费心,我这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周振邦一眼瞥见墙根处堆成一个小丘状的药渣子,不动声色的叹了一口气:“唉,想不到你竟然悄悄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如若不是我大哥的病让你进不了门,现在我恐怕应该要叫你一声大嫂,这些年你们母子在外面受苦了罢!”
薛小玉只是将视线移到别处,冷冷笑了一声,并不接话。
当年她十六岁,读了一些书,但因家贫辍学了,在周家当了一个本本分分的小丫鬟,负责照料大少爷的衣食起居。周家大少爷从小就患了疯病,心智不全,成日被关在房里,瞧着十分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