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2 / 2)
等到大客厅里的男男女女都走了个干净,钢琴师才停下演奏,慢慢抬起头,下意识的朝笼着薄纱窗帘的窗口看了一眼,窗外空空如也,路灯的光将飞舞的雪影投射在薄纱窗帘上,可是已经没有人在那里了。
莱恩怔怔的望着那个方向,刚刚窗外那双失落的眸,到底是谁的呢?
晚宴结束之后,由于神父还要跟朋友谈事情,莱恩拿到了这一天的报酬就先行回家了。
季节已经从深秋过渡到隆冬,他到中国已经三个月了。
他在一个弄堂的二楼租到一间小公寓,也顺利的在教堂找到了工作,那间教堂很小,只有一位白俄神父、一名年老的修女和一个中国厨子。因此莱恩身兼数职,除了弹钢琴之外还负责修缮桌椅翻新壁画照料花园里的蔷薇,甚至有时候还要去教堂厨房里帮忙削土豆和搬运食材。
工作繁杂而忙碌,薪酬也不是很高,好在雅科夫神父是个十分开朗随和的人,他总是亲切的称呼他为“我的小狮子”或者“亲爱的小狮子”,并且在他初来乍到的时候为他提供了各种帮助,甚至特意带他到朋友女儿的婚礼上来献奏几曲,轻轻松松就赚得一笔不低的外快,相当于他小半个月的薪水。
楼道里没有灯,莱恩摸黑上楼,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房门。
跨进房间的瞬间,眼前闪过一个鬼魅般的黑影,他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黑影就闪现到他身后,一条有力的胳膊缠上了他的脖子,紧接着,他被人反扭着双手制服住,那人的膝盖狠狠抵了一下他的腘窝,他不由自主的跪伏在地,额角被冰冷坚硬的物体抵住,直觉告诉他:那是一把枪。
房间的电灯被人拉亮了,莱恩跪在地上闭目片刻,试图让瞳孔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再睁开时,他看到自己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居然站了四五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
人群的正中间,端坐着一个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的男人,正微挑着一对细眉,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莱恩,末了轻道一声:“你很英俊,李莱恩先生。”
莱恩沉默的望着那个男人,不,也许不能称之为男人,因为“他”没有喉结。
那个人慢慢站起身,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表情依然是让人看不出喜怒哀乐:“一个美国人,并且身为一名钢琴师,年轻、英俊、前途无量,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跑到这个混乱的国家来,介意对我说说你来这里的目的吗,李莱恩先生?”
莱恩低垂着眼睑,翕动着两翦长而卷曲的睫毛,并没有搭话。
那人突然在他面前停下,弯下腰捧着他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笑了笑:“我们查出你在中国境内从事间谍活动,对此,你是否有什么要申辩的?”
莱恩仰着脸,坦然的与那人对视,缓缓开口道:“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另外,请拿开你的手,小姐。”
那人一怔,下意识的松开手,后退了两步,坐回椅子上,像是要掩饰尴尬一般点了支香烟。
她抽着烟,蹙眉看着莱恩,这个年轻人表面看似没什么实力,但是却十分难以下口,她最终决定放弃恐吓他,直接切入正题。
她喷出一口青烟,微微一笑:“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李先生,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们的来意,当然我也不打算对你有所隐瞒。一年多以前,日本人在东北接管奉天军械库的时候发现一个工程师携带大量枪械武器以及战斗机图纸私逃,奉天军械库一直是东三省弹药供给和武器制造的中枢,军部十分重视这件事,发出通缉令缉捕这个人,但是最近我查到,这名俄国人目前正潜伏在大上海,”她顿了顿,带着笑意直直望进莱恩的眼睛里,“就在圣安德烈教堂里。”
一阵沉默……
她在沉默的时间里一直目不转睛的盯视着那个年轻人,却并没能从他眼中瞧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来,不由有些失望,最后又加了一句:“就在刚刚,雅科夫·彼得洛夫斯基已经被捉拿归案,我想,作为他在教堂里最亲密的助手,你会对那批武器和战斗机图纸的下落知道一点线索……”她在莱恩面前蹲下,平视着他,微笑的表情带着一点循循善诱:“只要你把你所知道的线索说出来,这件事跟你就没有任何关系,钢琴师先生。”
莱恩望了望她身后被翻得一片狼藉的房间以及扔了满地的五线谱,他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金璧辉站在冷风中默然的望着那个年轻人被手下押进汽车里,她也跟着坐进车中,随手翻了翻他随身携带的那个褪了色的帆布包,包里只有两本乐谱和一个薄薄的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金额不大的支票,那两本乐谱,一本是手写的——似乎是钢琴师自己写的曲子,另一本看起来十分陈旧并且纸张泛黄,全是教堂颂歌以及安魂曲之类的宗教曲目。
汽车缓缓的开出去,她若有所思的望着身边那个年轻人,而后者脸上丝毫没有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就好像对自己的处境漠不关心一般,任凭汽车载着他驶出去。
汽车行进到街道转角,冷不丁的,从黑暗的巷道里冲出另一辆汽车来,刺目的光亮使得汽车夫一惊,猛踩刹车,两辆车几乎擦在一起,那辆车打了个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训练有素的手下们纷纷掏出□□下车,将那辆横在路中间的汽车团团围住。
不多时,那边的车窗慢慢被摇了下来,汽车后座坐着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
金璧辉朝那边的车里望了一眼,了然的笑了笑:“原来是戴老板,失敬失敬!”说罢朝手下们递了一个眼神,那几个人立刻无声无息的收了枪,站到一边,但丝毫没有退下去的意思。
被唤作戴老板的男人从帽檐下方探出一双阴翳的眼睛,皮笑肉不笑道:“金司令不是一直在东北为倭人效忠么?怎么今儿个有这个闲情逸致到上海滩来走一走?”
“偶尔到这大上海十里洋场来溜达溜达,难道还要你戴老板批准不成?”
“金司令说笑了,只是我有一名犯人在你车上,还请金司令交出犯人,只要不妨碍我执行公务,这上海滩,随便你溜达。”
金璧辉朝身边的年轻人看了一眼,笑道:“我这里只有一位年轻英俊的绅士,可没有戴老板说的什么犯人。”
那戴老板倚着车窗,突然就笑了:“金司令,今早我枪杀了一条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它随地拉屎,而且还是在我的后花园里拉屎。”
两辆汽车分道扬镳。
金璧辉后背靠上座椅,惊魂未定的闭上眼睛,暗自握紧了拳头,后背全是冷汗。
这一趟空手而归,而且还被戴春风狠狠羞辱了一番,这简直就是这位女司令风光无限的人生中的奇耻大辱!只是那个节骨眼上,她只能隐忍不发,把直往上蹿的火气强压下去。因为那时她已经清楚的察觉到附近的小巷里风声鹤唳,她甚至听到了□□上膛的声音,自己带来的那几个人肯定不够那帮人当靶子练枪。
戴春凤表情阴晴不定的观察着那个年轻人好一会儿,朝下属使了个眼色。
那名下属走到莱恩面前,面对着他扶了扶眼镜,一边翻阅手中的资料一边说道:“李莱恩先生,我想你一定认识圣安德烈教堂的雅科夫·彼得洛夫斯基神父,那么,我现在就你目前的处境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雅科夫神父涉嫌在东北的奉天军械库窃取大量武器和战斗机图纸贩卖给民间的枪械制造团体,我们怀疑,他是一名间谍,目前当局已经贴出通缉令,在中国全境缉捕他,现在这间教堂所有的相关人员都需要接受调查,但是我可以保证你们都会受到尊重和优待,等到事情调查清楚,确定你们不是共犯,我会保证你们无罪释放,并且毫发无伤。”那名下属不带丝毫感情的继续说道:“我们已经向美国领事馆发出申请,在那之前,您的行动恐怕要受到限制,希望您能理解。”
那名下属语调平淡,说话十分客气,使得这场逮捕听起来毫无危险性,语毕,他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铐在莱恩手腕上。
在下属例行公事的时间里,戴春风一直没有说话,直到那个年轻人被押上另外一辆汽车,他才默然点了支烟。
下属绕到另外一边,打开车门坐进来,将一个文件袋递给他,恭恭敬敬问道:“老板,圣安德烈教堂里里外外都仔细搜索过了,没有发现图纸的下落,雅科夫神父从周老板家中喝完喜酒出来就不知所踪,很可能是因为他察觉到了我们在周家大宅四周的埋伏,依据目前所掌握的情报来看,修女、厨子和钢琴师都有嫌疑,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是共犯。现在,通缉犯雅科夫神父以及相关人员该如何定义?”
戴春风没有说话,只是从文件袋中掏出一叠通缉令随手翻着,似乎对雅科夫神父这件案子并不上心,不经意的就将神父的通缉令翻过去了,但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倏然停下动作,抽出那张通缉令。
下属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的脸色,又看了一眼通缉令上的照片,斟酌着词句道:“王玉清这两年销声匿迹,坊间传闻他现在人在香港,我增派不少手下明察暗访,却丝毫找不到他的踪迹,但总算是消停了许久不再杀人了,我们还查到,雅科夫神父曾经向斧头帮出售过一批来路不明的军火,倘若能抓到神父,兴许就能问出王玉清的下落。”
“那就定为A级通缉犯。”戴春风把那叠通缉令放回文件袋,表情阴翳的看着车窗外。
汽车缓缓开走了,谁也没有在意,一名衣着褴褛的苦力拉着一辆板车路过。
板车上装着几个木桶,木桶中是他晚间从各家酒楼餐馆收集来的剩饭剩菜废料泔水,预备着运去城外养猪场当饲料。
苦力停了一小会儿便又拉起了他的板车,直到走出去好远才再度停了下来,他压低帽檐朝汽车离去的方向最后又看了一眼,轻声念道:“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小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