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皇后的故事（2 / 2）
后来，当我一觉醒来，发现桌上竟然摆上了港式点心，有翡翠饺，虾饺皇，带子烧卖，虾仁很大很新鲜，烧卖里除了猪肉还叫了带子蟹黄，那一刻我真的有点难过，我从来没有想过飞机上能吃到这样的点心。红楼梦里贾贵妃回省大观园，叹了一句：太过奢华了。我不知道她的感慨里有没有月满则亏的担忧，但是当我和穷奢极欲的景象正面遭遇、措手不及之时，我完全失去了或赞叹或苛责的勇气。面对这一整盘粤式点心，我不敢提筷。很多事情，是不可以抱着侥幸心理去尝试的，诸如毒品、犯罪，也比如天上偶然砸下来的大馅饼。哪怕只是一口，也许都会让我坠入物欲深渊。我希望自己能明白，既然经济舱是常态，就该习惯掣肘的狭小空间和不尽人意的餐点，如果我记住了那个烧卖的味道，我就有了欲望，有了软肋，徒增烦恼。在这场十四个小时的飞行里，我被上流社会扑面而来的奢华和精致深深震慑，那种感觉，就好像被雷电击中一样，飘飘然如羽化而登仙。我第一次这样真实而亲切地感受到了俗世繁华能够带给你的最简单原始甚至有些粗暴的快乐。虽然最后，我成功逃离了这罂粟般让人上瘾的快乐的蛊惑，我也终究不再是十四个小时前那个无欲无求懵懂无知的小孩了。
总之那天在商场里，我漫无目的地来回游荡着，走累了就坐在长椅上休息一会。
然后，在一个拐角，我看到了陈义风。
我一直都相信，我们是有缘的。
他还是穿着白色的T恤和黑色长裤，右手插在裤袋里，不疾不徐地向前走，明明没有什么目的地，他却也不东张西望，不进店铺，也不停歇，只是有些固执地朝一个方向走。在喧嚣热闹的人声中，那个背影显得特别安静，甚至有点孤独。长大了之后的我回想过去，总觉得十三岁是一个太小的年纪，大概也只是情窦方初开。其实并不如此，十三岁的男孩女孩有很多千奇百怪的小心思，当时的我有，陈义风也有，只不过是长大了的我们忘记了而已。那时候我望着他的背影，第一次特别希望能拥有一个可以看清人心的宝物。一直以来我走近他、试图了解他的方式就只有蛛丝马迹的猜测，如果抛开我所有一厢情愿的想象和推断，我其实对他一无所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看我的？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却害怕听到回答。后来我每每听到“无奈”之类的词，总会想起这一天，我坐在长椅上，望着陈义风愈走愈远的背影，费尽力气想要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表情，可是下一秒，白色扶梯就遮挡住了我的视线。这种冷漠的无力感，比起任何伤害，都更能让人死心。
我没有起身尾随，万达的每一层都是一个环形，我会好好等，等和他的狭路相逢。
当然，上帝又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们确实狭路相逢了，不过多了一个人。
林末笑的颇有些牵强：“都来的这么早啊……”
我轻轻嗯了一声，垂下头盯着自己的白色帆布鞋出神。
我难受的时候，就喜欢盯着鞋子看。初中三年，我的班主任都很不喜欢我，有一次他把我叫出去训斥，当时整个走廊人来人往，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好事的年纪，那些探寻的目光、小声的议论、频频的回首几乎要把我逼疯，但是我怎么可以哭呢。我告诉自己，何零，你不可以输给大坏蛋。你的眼泪是珍珠，不要轻易流下来给凡人看见了，他们就知道你是仙女了。于是我就低着头，看他的鞋，看我的鞋。那个黑亮的中跟皮鞋真是大，像一条大鳄鱼匍匐在地上，鞋头有一点点磨破了，微微向上翘，原来是一只苍老的容颜不再的丑鳄鱼。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徐每，她笑得蜷成一团：“何零，你真行，还仙女还鳄鱼呢。”我不知道徐每是不是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她一直把未来的每一步设计地无比精准，我想她大概不会遭受这样尴尬难捱的境遇吧。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里，大家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然后听见林末说：
“去吃冰雪皇后吧，买一送一。”
陈义风偏了偏头，说道：“我没什么胃口，但一起走吧。”
一起、走吧。
我偷偷笑了笑，跟在他们后面，三个好不协调的少年就这样亦步亦趋走进了冰雪皇后。
当林末想要把冰淇淋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方才回过神来，心猛的收紧。糟糕，当时被陈义风那句“一起走吧”的甜蜜咒语给迷昏了头脑，忘记自己的大姨妈还在，可是，买一送一……
我看着面前这个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中一股子燥火，被店内的冷风一吹，狠狠打了一个大喷嚏。
其实我该感谢这个即使的救场喷嚏，它使林末吓了一着，失手把那个冰淇淋给打翻在地。我看着白色的奶油一股脑地扑在了脚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一颗高悬的心才刚放下，却听见陈义风说：“真可惜啊，不然我也吃一个，还能买一赠一。”
我心里一急，忙伸手拦住他：“别……”
如果时光定格在那一刻就好了。我记得他手臂的温度，也记得他眼底深深的笑意，记得他玩世不恭的戏谑表情，记得店里放的音乐好像是五月天的私奔到月球，我还记得，那种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窒息的感觉。那一瞬间的一切，我全部都记得，只可惜后来，这一切，我都再也没有见过。
这个故事在我心里是粉色的，它明明是一种捉弄，但是因为是陈义风做的，所以我很是欢喜。又或者，其实我喜欢的，就是这样贪玩任性、会笑会闹、不正经的陈义风。上一次我们毫无结缔地开玩笑、在彼此面前放浪大笑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变了，他愈加成熟冷静、善于自持，而我却变成了一个傲慢无礼、自私卑鄙的女孩。他成龙，而我，却变成了寓言故事里那只又狡猾又丑陋的狐狸。
而最为可笑的是，那只狐狸，她还爱着龙。
后来陈义风到底还是没有再去买一杯冰淇淋，但是这件事情让冰雪皇后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了有故事的甜品店，因此格外与众不同。我自不必说，倒是没想到林末也还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