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1 / 1)
我此刻却无暇理会甚南瓀前事,只一意修行。经魔君指点后方知,水之力沧茫磅礴,与其相融竟玄妙如斯,一如我能为水之能为,无所不能为;能至水之可至,无处不可至;翻手可使万物生,覆手可使众灵泯。魔君却说这是得了力量还未入法门之故,接着诲谕谆谆,言以业力为海,我为舟,心乃楫,仙妖殊途,以心向二分。
我不明,顺势请教何以成仙,何以成妖。答曰:“生灵发慧曰精,死物生识曰灵,精灵之慧识皆仰天地业力之泽,本无正邪之分,享万年寿也。若遇机缘,修炼时久,破劫之后可晋仙妖,又得数万载寿元。仙妖之别,多为后世附会,其灵光之色异,依孤所见,仍为慧识所误。得晋仙妖者皆钟萃之辈,加害无咎者之时,心起神知,灵色已浊。但彼时其身为精怪,灵光尚且微茫难辨,遑论清浊。破劫后灵光大盛则清浊立现,浊者即妖,守心守正,灵光常清者为仙。今三界之中魔界日隆,妖鬼无算,可见仁正不彰,天道将老,熙熙中已隐乱世之兆。”
我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所以怙恶不悛者即妖。”想了想又问了句:“然若害无辜者而不自知,便会晋仙了么?”魔君觑我一眼:“如此驽钝者岂能破劫,终其一生不过山精野灵罢了。”我没问他神魔可是一理,他也未提。但我猜除了应浊力浊念而生的天魔,堕魔之神怕是都沾了无辜者之血的,他又曾杀了谁呢?
在我修行不辍,灵力突飞猛进中,六百年如白驹过隙。这时光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短在我于此界此国仍是一知半解,又长到已自心底将琰烑魔君认作了君上。这些年君上一点未变,只是被我这个尊卑不分的海陆珠灵带的私下也你啊我啊的混叫,孤汝之称日希。且转了性般常居宫里,不过三不五时让一直不爱搭理我的赤方妖君载着他去海陆闲逛,数日即归。有时也接郜城或太泽邀他赏珍对弈的帖子,或应辖下妖君鬼君之请祝祭宴饮。
这宴饮事乃是我这些年发觉说书先生的又一谬处,原来神魔不饮不食之说也不尽然。爰秋魔君怨憎力失控便要服宁心丹,我家君上亦不忌宴饮,还常于风雪夜独酌。我曾问他何故,君上望着薰薰池,眼中染上我看不懂的沧桑道,年少时大家无事,水神、禾神善酿,交好的一班神仙常聚在一处宴饮。然这壶中物欺心,后来更引了奇祸,他曾立誓戒饮,可怎奈岁月失岸寂寞如影,万年前终是敌不过,破了誓,此后便一发不可收。又自嘲苦笑,此时之酒虽淡而无味,入喉的一刻竟也仿佛故友仍在光阴未改般,果然欺心。他说这番话的神情不知怎么就刻在了我脑海中,历久难忘。不过无论多忙,君上却从不曾疏忽于我,或者说于我修行之事,隔几日便叫我过去为他诵读经义新文,顺便问问修行疑难处,竟以指教我修行为乐,揣其心态许与我当初看人类祭祀相仿?
而六百年里我至要紧的变化,许要算交了三五新友。一路以我恩人自居的钩星鬼君是其一,她原是只姑获,怪不得能和赤方这只怪鸟聊到一起去。另有一个名尹玗的木灵,一只性懒爱贪小便宜的肥遗和常来常往的一班宫侍。此外,后山之上也添了头异兽,乃是君上两百年前在海陆巧遇,捉来送我的夫诸。赤方妖君阴阳怪气的说,这异兽迅捷无前,他们足追了三四日,他翅膀都快扇断了才在北海边逮住。魔君却恍如未闻,只抚着小兽温声道,这夫诸属水,正合我养。它果甚是通灵,越养越为顺手,现今两百年而未死,应是已成了精了,我也将它改养于碧晖阁外。因爱其毛色银白,便唤作瑞雪。
在三五知交里,与尹玗的相遇还须从君上说起。那时我刚入宫,君上忽常居宫中不走,无忌仙君即命御殿总领为君上起居之所增调了侍者,其中一个便是尹玗。她本是稀罕的魔界树精,生于尹地,天然畏火,却不知被哪个促狭的执事使来伺候这世间至熊之焰。我见她望都不敢望君上一眼,答言时一副随时要昏倒的样子,便与君上求了个情,另派了他职。不想离了君上,这小丫头立马生龙活虎起来。爱玩爱闹的性子很投我缘法,她心下又对我存着感激,常约我节庆之期出宫作耍,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了密友。又因生长此间,魔界泰半之事她都知晓,于我,实无异于盲杖。
肥遗呢,却是我打街上搭救的。据仲炦后来说,他们一族久居海陆的浑夕之山,因性属火,喜盘桓酷热地,不知从哪传出他们乃旱魃之兆的流言,在海陆常被人族追打。他们又是土生土长的海陆精怪,灵力不济兼且无甚机缘。一回他幼弟顽皮,独自溜出山玩耍,竟被两个部落联手生生打死。此等切骨之仇他们焉能不报,聚众寻仇噬撕人类之时不想又惊动了左近设府的地仙,差点阖族而亡。幸那仙君意在拦阻,并未痛下杀手,才让他们重伤之下倒都捡了条性命回去。不过仲炦自此心灰意懒,厌居海陆,闻得魔界有一烛照之国,火灵济济,竟跋山涉水一路游寻过来。却怎知此处谋生甚艰,他饥了数日也打起了我当年的主意。虽不似我当初愚勇,只欲干些偷摸勾当,头回下手还特挑在个掎裳连袂之佳节,却不想在魔界钱袋子能满的都是些扎手人物,一把就被抓了个正着。这妖君鬼君可不比仙君心慈,就地便要将他啖了补身子。恰巧我和尹玗路过,看他皮包骨的模样想起了我数百年前窘境,赔了那鬼君一个银宝压惊,救了他一命。见他半死不活的形容,索性好事为到底的又请他去了食肆。不想他风卷残云般食尽后,却一面打着饱嗝一面嫌弃地撇嘴。我素觉海陆于食之一道上更有造诣,心念一动,问他可会做来。他言已许久不烧,但若对照着临出门前他娘偷塞的家传菜谱,应也相差不远。我犹疑了几日,终在善心之下给了他点本钱,让他支个档口试试。没想到他灵力不怎么样,菜烧的倒是委实不错,又有我这个宠侍帮衬,很快便将小档口开成了国中薄有微名的风味食肆。
可叹近日魔界北边不大太平,贪魔钰、妄魔耶矜辖下的妖君鬼君们同前山神现郜城山主,垚吉魔君的手下又为争抢蟠水上游打了起来。本来这等细枝末节之争两魔君都没放在心上,月前却惊闻一个跟了贪魔数万年之久的随侍妖君忽然浮尸蟠水,死状甚惨。贪魔怒遣三使来讨要说法,垚吉魔君却坚称与此事与郜城山无关,无罪魁可交,然为洗脱嫌疑,愿协助追凶。本以为事情会就此草草收尾,不想数日后,本该在烜陇山打猎的垚吉魔君手下爱将却被发现横死在郜城山外的不到百里的官道之上,尸身黑紫隐隐,凶手直指妄魔门下。形势顿时急转直下,三方剑拔弩张,似一场恶战将至,眼见就要应了君上数百年前之谶。这事也让他很是头痛,这几日常常不见踪影,想是劝和去了。
是日,我正在阁中修行,忽感异变接二连三。心下一沉,与假寐惊醒的瑞雪一齐奔出屋外。抬眼望去,只见北方天空似是起了旋涡,青光、赭气、紫芒在乌沉沉的天际张牙舞爪,轰鸣之声震耳欲聋,狂暴的业力从北天横扫到南陆,引得风中尽是心胆俱裂之呼号。倏尔空中炸裂之声不绝,转瞬间万籁俱寂。
翌日一早,尹玗气喘吁吁地跑来同我说,三魔昨日在郜城山下发生恶战,妄魔耶矜与垚吉魔君同归鸿蒙,贪魔亦身负重伤。君上破晓归来之时面色难看,千万留神,切莫触他霉头。
闻听此言,揪了一夜的心才总算落回到肚子里。却原来当初殿上我便察觉君上火力似是不盛,后来习得了天鉴目,运目瞧来,惊见他体内流转的业火之芒竟微若精灵。纳罕问来,他只说业力杀生伤己,封印了倒自在,便闭口不言。此事居然也不是秘密,尹玗说全魔界皆知,只无谓提及罢了。因就算君上封印了业力,这其一,生死攸关之时也是能自行解开的,其二嘛,三界之中除神魔业力外,再不闻一物能弑神魔,所以实无甚要紧。然昨日魔君间居然打了起来,虽不见业火之光,料他未出手想必无事,仍不由悬心。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伏后文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