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三)(1 / 2)
夜幕悠长,玄色的云层掩去了璀璨的星空,不透半点儿月光。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窗棱上,碧水天色的窗纱上洇出了一片水渍。屋中的烛火昏黄,在夜风的吹拂下不安地跳动。竹影斑驳,蕉窗夜雨。蘸好墨汁的毛笔堪堪停在半空中,上面凝聚的墨水颤悠悠地晃动,掉不下来也回不去,就像是悬着的一颗心,始终提在那里,放不回去,却又跳不出来。
夜黔看着面前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白烟,竟然觉得神思恍惚。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心中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坠在那里,怎样都吐不出去。他有些习惯性地转头,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转了一半的时候硬生生地停住。他知道这是哪里,就算转头也不会看到一个人影。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他又能与何人诉说自己的心事,纵使现在身边有人,又让他如何开口说自己心中的这些事呢?
雨声渐大,隐去了世间一切的嘈杂,洗去了尘世无数的喧嚣,又淹没了行人的脚步。风风雨雨,飘飘荡荡,浮浮沉沉,这样的一个雨夜,竟是与人这一世何其相似。夜黔的手腕往下一压,随机又行云流水般地往上轻提,随着小臂的动作在纸上游龙几笔。浓黑发干的墨迹终于通过这细软却又傲气的白毫落在纸上,勾擦点染、浓淡焦宿、破击泼着不过几笔,纸上便画出了几支宁折不弯的墨竹。远处的高山隐于雾色之中,近处几支翠竹,半溪流水,既空且远,浓淡相宜,动静相配,竟不是一般的宁静悠远。
门框上响起了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夜黔将笔放下,稍稍整理了下衣衫,深吸一口气,确定面上没有异色之后,这才慢慢走过去开门。
屋外的人带着雨水的冷气与夜晚的阴凉走了进来,黑色的靴子将地上洇出一个又一个水印,水滴顺着头发轻轻流下。那人用骨节分明的手理了理自己被雨水淋透的头发,露出了一张惨白的面孔。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儿,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小孩子看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糖果一样,带着点儿惊喜还有向长辈撒娇的意味。
她张开手扑到夜黔的怀中,夜黔也不嫌弃来人浑身湿得像个落汤鸡,将对方稳稳地接住了。夜黔拍拍怀中的人,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怎么不打把伞,或者穿一件披风也是好的呀。你就这么跑过来了,如果着凉的话就又要喝药了。”
怀中的人带着点儿鼻音,稍微推开夜黔一些,像个小猫似的甩了甩身上的水。她随手撩一撩头发,笑道:“我这不是着急过来吗?好二哥,你就别怪我了。今时不同往日,我来一趟可是费劲得很,花的时间要比往常多好些。不过倒是没人拦我了。”
夜黔无奈笑道:“你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这具身体这样淋雨肯定会着凉的。先进到里屋来吧,我给你弄个火盆,你先把身上的衣服烤干。等到你的衣服干了,咱们也差不多可以去料理后事了。”
姚简问道:“二哥,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夜黔温柔道:“没什么不好的,没人敢对我摆脸子。”
姚简垂眸道:“我以为你也回去战场的,我在那边转悠了好久。如果不是你给我传信,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一直在幽冥没走。如果你在战场上,我早就让我哥把你抢回来了。”
夜黔的面容中有一丝苦涩,道:“都是各人的命罢了。不过我不是联系到你了吗?”
姚简听了之后问道:“我一直隐匿着自己的消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踪迹的?”
夜黔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去问道:“你之前养伤的那一年有没有在鬼族或者妖族的军营里听到什么关于我的事?”
姚简有些紧张,安慰道:“听到了,都不是什么好话,二哥不用往心里去。咱们自己活自己的,名声都是别人传的,和咱们没什么关系。”
夜黔道:“这些话都是真的。”
姚简一愣,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要将自己包围。明明感觉快要落地,却发现是一个火坑在最后等待着自己,纵使是烈火焚烧也比不上她现在的痛苦了。怎么……竟然会是真的?
夜黔平静地道:“因为他们说得都是真的,所以郁倓这里的大部分事情我都知道了。阿简,包括你的所有事情。”夜黔顿了顿,强调道:“所有。”
姚简的手也开始颤抖,被推下山崖的恐惧感再度袭来。那天似乎也有今天这样的大雨,雨水也如今天这般冰冷。可若是那天没有雨,她也不会被浇醒,或许现在早就没有她了。
姚简的舌头发麻,舌根泛苦。半晌,她低下头木木地道:“因为二哥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所以也知道我今时不同往日,这才会说我淋了雨可能会着凉;知道我来的速度会慢很多,所以才提前那么久给我传信,对不对?”
夜黔不置一词,他伸手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棉布,柔声问道:“阿简,当时是不是很痛?”
姚简将棉布接过来在自己手中紧紧攥住,她涩声道:“不痛的。”她顿一顿,又说道:“和二哥比起来,我这些都不算什么的,一点儿都不痛的。”
夜黔的脸上泛出一丝和煦的笑容,让姚简辨别不出这暖心的笑容中究竟有没有一丝凄清的悲哀。夜黔的语气还是那样轻柔,他道:“阿简不痛的话,二哥也不觉得痛的。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结果是好的就可以了。只要有了好的结果,得来的过程并不重要,难道不是吗?”
姚简抬起头,说不清脸上是什么神色,半晌,这些难以分辨的神情化作了一丝哀戚,她道:“那便罢了。二哥,这件事情可以不要告诉我大哥吗?还有虞……容斐君他们。”
夜黔笑道:“嗯,我都知道。我都听阿简的,这些事情二哥给你保密。其实,我看到你曾经读的书中也有写到过:‘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我觉得用在这里,就是可以的。”
姚简苦笑道:“二哥说得很是,是我太逞强了。”
夜黔笑着叹道:“其实逞强一些也没什么不好,人总归要学会一个人站起来的。”
夜黔说完就带着姚简往里屋走,她随着夜黔走进里屋,夜黔在端火盆的时候好像牵扯到了自己的腰,他的动作因此也顿了顿。姚简正拿着干棉布擦自己的头发,眼角瞥到夜黔的动作,她眉头皱了一皱,面色冷了下来,道:“是郁倓弄得?”
夜黔温润柔和的笑容有一丝僵硬,他的唇角闪过一丝自嘲的苦笑,没否认,道:“是。”
姚简的脸色十分不好,她把棉布一摔,怒道:“烤什么衣服,我要把那个狗贼碎尸万端!”
夜黔道:“阿简,别生气了,不值当的。”
姚简眼眶都红了,着急得直跺脚:“二哥,我不许你这么说话!就是不行!”
夜黔一愣,把一边的棉布捡回来放到桌子上,垂下眼睛轻声道:“二哥是开玩笑的。”
姚简执拗道:“就算是玩笑也不行!二哥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阿简就算自己不怕疼,可是二哥你这样,兄长又这样,我是会心疼的啊!我也是会心痛的啊!”
夜黔又愣了一愣,温柔地妥协道:“阿简,二哥知道。放心吧,二哥心里有数的。这样的人,二哥不会轻轻松松就放过他们的。所有的这些人,总要把他们欠我的还回来的。”他顿了一顿,笑着轻声说,“欠债就要还,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无论用什么方式,总是要把这债还回来的。”
姚简垂下眼睛,突然运起掌风,以内力将衣服烘干。夜黔看到姚简的动作,开口阻拦:“阿简,你现在不能这样。”
姚简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席地打坐,将丹田处的灵力逼出流转于全身。她双目紧闭,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过半炷香的世间,姚简身上的衣服就已经干透了。她站起来的时候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脸色比进门的时候还要苍白三分,连带着平日里火红的嘴唇也变得有些发白,眼中的血丝却越来越细密。
姚简的话音十分冷淡,颇有一种初次于更天现身时的样子。她伸手在衣领上摸了摸,像是确认什么东西一样。她放下手的时候,淡淡开口问道:“二哥,你有剑吗?”
夜黔道 :“你没带岁忆剑出来吗?”
姚简道:“我也没办法。岁忆剑只能留着落灰了。我这辈子是没戏了。顶多拿出来练练,但是上战场什么的,她是再没有什么机会了。”
夜黔道:“我这有一把,就是煞气太重了。我害怕你用它会遭受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