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对质(1 / 1)
顾钧这几日正颇为烦心,一为父亲不顾他本人激烈反对,为他定下了一桩亲事。这位千金就是虽已告老但门生遍朝野的林相独女。推拒此事倒不是他故作清高,心里不屑靠着岳家为自己宦途铺路。他现年也不过二十五,未建尺寸之功,却占了驼城守军主将的位子已二三年了。其所仰赖的,也不过是他顾家世代守边之祖荫。
虽则驼城之北,尚有与鹿城一江之望的鬼方城这一真正意义上国之前哨。但鬼方地更偏,且无险可据,若果真有事,只可作一时之缓冲,连作困兽之都的可能性都一丝全无。因此这一郡之地真正要害的,仍在驼城。当初朝里将他安排在此地守边,也是为了令其能与受在平城大营多年的兄长顾铤可以互为策应,通力将阴山太行之间这个历代蛮夷南下袭扰中原的必经之地打造得如铜墙铁壁一般。
将帅之功,向来皆从兵事中得。但顾钧与兄长见解一致,坚信若能不兴一兵一卒,便能守住国门,于公于私方皆是幸事。因此虽然北方并无厉兵秣马之象,但他从未放松过其祖父留下的屯田操练之训,以免有人平白生出觊觎之心。可是朝中久享安逸之人,未必皆作如此想。本朝开国君主出身伽蓝,虽也是行伍中起事才奠定下如今江山的,但本性温文,成事后对北地边民一向宽松,才有了将近百年得之不易的平静。到了顾钧这一代,虽称不上是什么锦绣盛世,可京中风气却无来由地轻浮宽松起来。士大夫们自诩文脉正统,对外族难免横生轻慢之感。今上行事宽仁作风稳健,一时倒还不至于平白就理会起这一宗来。但朝中虽还称得上平静,坊间却常有轻言兵事之言论出世。既然连他们兄弟远在边地都听说了不少,只怕这些话是也并非空穴来风而已。且今上到底还在壮年,难保私下不作宏图霸业之想。其周围不乏从前林相故旧门生,这些人虽称不上是持此论中最为活跃者,但私底下常作此叹者也不乏其人。且林相虽已告老,他那长子在京里却坐着检校御史这品级不高却极容易兴风作浪的位子,便不由得他对攀上这门亲家心存顾忌。
顾钧父亲乃是祖父单传嫡子,但却从未历过大战。他年轻时虽也随诸位堂伯叔公辗转四处州郡,但最险峻之时,也不过是平了一次金城附近的民乱而已。如今他年事已高,自卸任金城大营主帅后,在京中久居已经十数年。本朝历来武官世家,只要子弟仍在边关担任要职,其父母妻女便由朝廷养在京中。虽是恩典,也为了制约。今上虽然温厚,倒也未曾废了这一条祖训。所以顾钧父亲虽已告老,却不得回乡。也因此缘故,父亲为他结这门亲事,究竟是偶一为之,还是大有深意,实在令他猜不透。
不仅如此,他这里烦心事还有一件。前几日,城外营中频频传来将士得了癔症的消息。初时他也不甚在意,因他亲自去探视过患病之人,倒是与父亲年轻时所历的那次民乱之因甚有相似之处。好在当年跟随的几个老军医还在,也知道处置之法。只是后来感染之人,竟渐渐地有了百余人之多。随军大夫虽然衣不解带仍是来不及布药施救。顾钧虽一向不愿惊扰当地百姓,但事已至此,未免酿成大祸,也只得挑了几个平日行事懂得分寸的心腹到城中医馆,将大夫们尽数请来医治。自己也索性离了城中营所,只宿在城外,也是稳定人心的意思。
这一日天刚亮,他照例开门议事,见几个派去的人办事妥帖,甚为满意,便叫他们无事可自行散去,却见有一人似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顾钧知道他素来谨慎,便等其余人等都退下了,单独招他近前问话。那人作难色道:“我昨日见邵将军从城中带回来一名女子,亲自审问了一夜。倒是未曾听见拷打,只是想必是没给吃食。这将将已经是一夜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是何罪名。某想着将军叫我去请大夫们来,尚且关照好声好气,只言说利害,不必勉强。这邵将军这般行事,又不明言事由,岂不违背将军素日里的规训?”
原来因自己这几日不在城中主事,顾钧便每日令副将邵用到城中巡视后再回来理事。顾钧听他这样说,便知定是邵用巡城时又抓了投机倒把哄抬物价的商贩之类。对于邵用为人,顾钧是知道的。他本出自京中世家,自幼家教甚严,从未听说过有不检点处。且邵家虽然并非是顾家旧部下,但邵用只长了顾钧几岁,且初入行伍便是在鬼方主事,因此诸般事情,顾钧仰赖他倒多过父亲留给他的几个旧部下,也算是自己亲自培植的心腹。他素来为人又严肃,所以在其他顾家旧部及其子弟那里,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不过顾钧也明白这军士说得颇为在理。老百姓见光天化日之下,将官为首,无故当街抓了个民妇,难免要议论纷纷。因此顾钧心里虽然并不以为大事,但也即刻就往邵用那里去了。
程吟在邵用这里一夜,其实并未如何受大折挫。邵用并手底下几个兵士盘问了她一夜,她只坚称自己因家道中落,正打算去国投亲。只因到了驼城后,身体不适,又寻不着大夫,便想着要买几副发散的药去去寒,哪知道就犯了忌讳。她丝毫未提及钟回,只因怕自己终不得脱身,反而连累了他。且她观这邵将军,虽是行伍中人,行事却并不怎样粗鲁。自己一口咬定并未说谎,他必定拿她无法。
邵用这里,只因她行动举止,像是大家出身,可穿着打扮又甚是贫寒,再者虽此时饿了一夜虽有些虚弱,当日拿住她时却并无丝毫病色,便一分也不愿相信她所言。此地虽已太平了几十年,但因鱼龙混杂,也不防就有人另有它图,在此伺机作害。顾钧曾数次在他面前提及朝中情势。他在这里,一心一意只有这个上司,倒是比顾家人还要忠心不二。因此遇上程吟这样可疑的,哪会掉以轻心。此外营中近几日来也并不太平,顾钧虽并未透露这癔症的底细,但他听几个老军医议论,都意指恐怕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是有心之人作祟之故。所以当日他得了巡视城防的命令,便格外留心行动可疑之人。但虽如此,邵用毕竟并非一般空有蛮力的赳赳武夫,知道无故拿人,事后又无凭据服人,只怕要激起民情,平白坏了驼城军民一体的风气。因此虽饿了程吟一夜,倒也没拿她怎样。此刻见她将将要支撑不住了,便叫人带她下去休息。
那过来带程吟的兵士却并非有邵用这般眼界,他见长官审问一夜未有结果,料想此女必是个难缠的,因此赶她上囚车时,动作便甚是粗鲁,大力推搡了几下。程吟因一夜未进水米,脚底无力,经他一推,立刻摔倒在地,登时半张脸满是污泥。恰在此时顾钧便经过了这里,他素来便憎恶食公禄者欺侮乡民之类事情,于是便大喝阻止。程吟听见有人出手阻拦,便也顾不得别的,只口呼将军救命,再不肯上那车。
顾钧先听人说起这事,虽也知道抓的是个女子。但原以为是何等奸猾之辈,到这里一看,却不防是个未满二十的姑娘,且身着粗布衣衫,并非富贵商家之子。此时她满脸污泥,看不清长相,但身形瘦弱无力,不像是装出来的,顾钧心里同情之意便又多了几分。那推人的军士见主将来了,心中虽委屈,也不敢辩解,只随手侍立一旁。因是邵用的人,顾钧不好责罚,便令他先罢手,自己掀帘子先进去了。不一会儿程吟便听里头叫带她进去。
那军士此时再不敢推她了。她见事情怕是要有转机,便站起身来,将脸上污泥抹了几下,也不知道抹干净了没,就跟着来叫的人重新进去了。见顾钧坐在首座,下首站着邵用,二人皆未开口,程吟只好勉强跪下。刚想要喊冤,却听外头忽有人来报,说有一年轻男子说营里拿了他媳妇,要进来喊冤。
“叫他暂且等着。”顾钧见程吟听了这话,脸上有忧色闪过,便吩咐道。
“你此刻还有什么要说的?”邵用却忍不住,开口问程吟道。
程吟无法,想了一想,便半真半假,挑拣些不要紧的讲了。只说他们夫妻二人新婚不久,因家中有掌权的长房难容,便想逃出乡里另讨生活。但行到此处时,丈夫却突然病倒,她又请不来大夫,只得出门购药,却叫人抓了过来。之前因为怕丈夫担了干系,故而未曾全盘托出。“将军若不信时,只需至城中客栈问问店小二,便可分辨真假。”程吟知道城中只这一家客栈,便索性道。
“这不用你说,我自会派人核实。只是如今你那夫君已然来了,若有一字虚言,或对不上的,你可要想好后果。”邵用一边道,一边便挥手叫人过来。程吟知他们二人定是要招顾钧前来对峙,必不肯让她待在此处的,因此并未多言耽搁便下去了。
“将军可相信她所言?”邵用问道。
“未必全真,也未必全假。”顾钧沉吟道,“看这女子行止,断乎不会是普通农户出身,但她饿了一夜便虚弱至此不像是作假,也必不是普通细作。且她方才所言,并未一再坚称自己是普通农妇。如今我们也不用真真假假地疑她,只听她那夫君如何喊冤便罢了。二人所言若对不上,自不必说;即便是对得上,虽无法将他们拘在此地。我们也可派人盯紧二人,断不能因此而另出差池。”邵用听他所言,比自己所想的更为周全,便点头依言,转回头叫人去了。
钟回闻听里头叫他,也不等人来领,却是从门外直扑了进去。见了二人,也不等开口,他便匍匐在地大哭道:“二位将军,断断不可听信我家娘子所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