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宫狱 终（2 / 2）
于心慢慢向后退，退到老殿头无法抢夺她手中刀刃的距离时，扔下刀撒腿跑远。跑了许久，不见老殿头追过来。终于长呼一口气，摸着依然红肿不堪的喉咙庆幸着。
今晚发生的一切简直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啊啊……”于心尝试发音，却感到喉咙火辣辣的疼，应该是伤了声带。
她的声音嘶哑，再加上脖子上面清晰的掐痕。看来……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她需要用一团布将脖子包起来，对外说得了风寒护住嗓子。
在于心离开后，老殿头跌坐在屋中，凝着贝壳的面孔十分温柔。度过许久，他似是终于定下了某种决心，伸手将贝壳扔到嘴里，嘎吱嘎吱，费力嚼碎吞入腹中。
随后，佝偻着身躯将周围的混乱重新打理整齐，铺开|房中存放的宣纸，写下了八字遗言——无人送终，不弱先死。
“忍辱负重呆在掖庭这么多年，老奴的责任到今日算是了了。月儿，老奴好想见你。”老殿头感叹着，拾起短刀蹭了蹭，对着脖颈狠狠一刺。
血溅三尺，白色的窗纸殷红一片。
***
第二日，一声尖叫打破了掖庭狱的平静。
“老殿头自尽啦！”有人跑过来通报。
霎时，人群中寻刺激的寻刺激，瞧热闹的瞧热闹，于心被迫簇拥着一齐走去查看。
老殿头已报一捆草席卷住，等其他内侍抬他出去。时候尚早，房内瓢泼的血还来不及被清理。
于心看着满室褐红，抱着双臂蹲下了身子，止不住全身颤抖不停，内心受到极大刺激。
“这种事儿在掖庭狱里经常发生。你再多见几次，也就见怪不怪了。”于心身边的一个老宫女蹲下|身子拍拍她的肩，好心劝着，以为她只是单纯被吓怕了。
于心努力克制瞿然，回应给旁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没有人能读懂她惨白的脸色下的想法，只有她自己知道老殿头究竟因何而死--他的任务完成了，在完成的那一刻就已经油尽灯枯。
于心不懂，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让人甘愿放弃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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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头：宋朝宦官的一个官职。宋朝并不称呼宦官为“公公”或“太监”，而是直接叫他们的官职。内侍是他们的统称。
木马子：马桶在宋代的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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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宫狱四
于心进|入掖庭狱的第五日，对于杨素来说是最难熬的一日。
她如坐针毡，半是期待半是苛求地盼了寇司宾一整天。可是寇司宾什么表示也没有，仿佛早已忘了自己罚于心去掖庭狱的事。
杨素等啊等，等到太阳西下，终于沉不住气了，跑向张尚仪的寝居。
进门时，她由于疏于瞭望，与打算出门的郑司籍狠狠撞个满怀，将郑司籍手中的药渣翻倒在地。
“这般冒失，我教你的规矩呢？”郑司籍颦眉。
“郑司籍！我有要事请示尚仪大人！”
“怎么回事儿？”郑司籍表情严肃，“讲给我听。”
在杨素心里，郑司籍是明辨是非讲道理的人，所以她没有顾虑，将事情始末一一转告。
谁知郑司籍听后，坚决地摇了摇头。
“今日，你不可入此门。”
“啊！？”杨素不可置信地张着嘴巴。
“今日早时，尚仪大人突发恶疾，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个样子，根本无法替刘于心重审责罚。你回去吧。”
“可是……可是……”杨素蒙了，一阵失语。
千算万算，突发事件没法计算！
郑司籍不忍见她五雷轰顶的表情，口软道：“尚仪大人情况稳定后，我会第一时间向她禀明你的请求。你且回去等上几日，莫怕。刘于心素来机敏，她在里面会保护好自己的！”
“……噢。”杨素没精打采的答应。郑司籍的话说到这个份子上，她没办法不识趣的死皮赖脸，只得神情恍惚的离开了此处。
郑司籍看着她走路都飘飘虚晃的样子，紧紧握|住手中的拳头。
……
过了约定之日，于心依然呆在小木屋里被迫刷着木马子。任由汗水沁湿头发，手上动作没停。
干活日渐熟稔，心却日渐疲倦。
寻了个间隙，于心透过微张的五指，仰头窥看头顶那小小的气窗。即将入夜，最后的那道红霞也消失了，小木屋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人影。
这时候，于心感到十分迷茫。
一日，两日，三日……每一日她都在等待调离的旨意。每一日，她于清晨时满心希望的醒来，却只得收获余晖下的满心失落。
于心从不怀疑杨素的真心，迟迟未到的旨意，许是杨素那边遇到了什么棘手状况。但凭她自己的话，如何才能走出这间屋子呢？
就在这个疑虑的档口——
“吱哑。”房门被推开，新任的年轻殿头走了进来。
“刘于心，赶紧拾掇拾掇。明儿起将你调到洗衣处，这里换人打扫！”年轻殿头掩住口鼻，不耐烦道。
于心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等好事儿会落到自己头上。
“敢问殿头大人，我为何……会……被调走？”嗓子已恢复了几分，但仍未恢复如初，她吃力问道。
年轻的殿头掐着鼻子，回头查看门外有无外人，确认好后，鬼鬼祟祟道：“殿直刘大人的夫人是宫中红人，她层层关系托付下来，本殿头也不好不卖这个人情。”
“！！！”
居然是王明珞劳心为她疏通！
于心感觉胸膛霍地被剖开，露出她赤|裸裸的脆弱。王明珞越是这样不计前嫌地关护她，她越是愧对于王明珞。
这种不对等的关系，是死循环。
“我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管住嘴巴，别到外面乱说！听到没有……”殿头看着她不乐反皱的表情，诧异道。
本该是高兴的事儿，可眼前的姑娘却怅然得像个弄丢玩具的娃|娃似的。
“真是晦气。”殿头不解地龇牙。又吩咐了几句别的，也不知眼前的姑娘听没听得进去？但这满屋子的臭味儿着实熏人，他既然话已带到，没理由不走。
殿头走后，屋内的声音随着他未关紧的房门传了出去，依稀听得见是少女的叹息。
“你的恩情，我该怎么还？”
***
杨素千辛万苦打听到于心不再刷木马子时，是于心进|入掖庭狱的第八日。
她趴在桌子上，小脸拉耸着。知道自己本该表现得开心一些，可是眼下只觉得格外沮丧。
这三日里，郑司籍没有好消息传来，尚仪大人一直不曾露面。她试图提醒寇司宾，话头却总被龚妙莹打断。
杨素既不能彻底解救于心，甚至，连为于心减轻痛苦的人也不是她，是那位王夫人。
这样一想，杨素的眼圈又红了。
“没出息！哭什么哭？”她斥骂自己道，狠狠揉揉眼睛，将泪水憋了回去。
“杨素啊杨素，你就这么没用么？”她攥着小拳头敲着头，敲得脑袋里嗡嗡直响。
除了等待尚仪大人病情好转的消息，她还能做什么？
“赶紧想想，赶紧想想！”
后宫有后宫的规矩，即便身份显赫如王夫人，最多也只能帮于心调动掖庭狱内的工作，而无法直接将她保出来……
思及至此，杨素忽而一颤，翘起了头。
唉，等等……说起身份显赫，她难道不是一叶障目？她的身边，不正有一位身份显赫的宫中贵人么？
“淑妃娘娘。”杨素道，黑耀耀的眼睛映出一丝犹豫。
杨淑妃--仅次于皇后娘娘，后宫地位中第二高的妃嫔，也是杨素的，亲姑姑。
对于这位贵人，杨素的心理非常复杂。她是杨家的女儿，但她同时也是她自己。
杨素希望自己在后宫中走的每一步都是亲手努力的结果。所以在入宫时，她曾默默发誓，绝对不会依赖杨家的帮助。
进宫这么长时间，杨素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不会像龚妙莹一样以炫耀家世当资本，更不会在遇事时指望淑妃娘娘暗中相助。
“可……”如果是为了刘于心呢？
杨素心有所决，甘愿放弃这些固执的坚持。
***
未几，淑妃寝宫。
杨淑妃见到来人，不得不说略感意外。她这个侄女，入宫后一直也没私下里见过面。
“素素，好久没仔细瞧瞧你了！”淑妃轻抬杨素的下巴磕，瞧着那张同她一样圆圆的脸蛋，“模样越发标致了。”
亲人重逢，免不得唠唠家常话，杨素被拉向闺房里面坐下。
杨淑妃转手拿出一个绣花撑子，绢布上绣着几只悠悠闲闲吃着竹子的白熊。淑妃娘娘擅长蜀绣，线调传神，选色精致，这些黑白相间的圆滚滚被她绣得栩栩如生，叫人过目难忘。
杨素是汴京本地人，从未见到过这种动物，难掩好奇。
杨淑妃见了她这个模样，娇媚一笑：“这种白熊栖息于我们杨家的祖籍蜀地，皇后娘娘前些日子早早拟好了图样，本想绣个香囊送给太子。可是近日来陛下|身骨时好时坏，娘娘要忧心政务，没时间完成它。所以这绣活儿就由我担下了。”她说道，无意地透露出她与皇后娘娘的深交。
“……”杨素看着憨态可掬的小白熊，纵着眉头。对着这么可爱的动物，她该如何将心事脱出？
等到淑妃奶奶姑娘终于将一只小白熊收好尾针，淑妃放下撑子，点了点杨素的额头，用了几分力气：“你呀，性子真倔，跟你爹一个脾气。说，究竟出了何事儿？”
若不是被逼急了，淑妃相信自己的侄女是绝不会来此的。
杨素闻言，恭敬地跪在地上，做着最尊敬的礼节，诉求道：“司宾司刑罚恐有不当之处，杨素想请淑妃娘娘明察！”
淑妃脸色微正，吩咐杨素道明前因后果。
在杨素结束说话后，杨淑妃抚着身畔的白熊绣花，一字一句，破例提点道：“素素，我若帮你，你得罪的不止是寇司宾。越权求我，郑司籍和张尚仪如何看你？为了刘于心一人，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对杨素、刘于心、龚妙莹这三个小宫女。皇后娘娘一直是沉默旁观，静待其变的态度。
但是杨素终究是淑妃的亲侄女，怎么可能彻底撒手不管呢？
“值得！”杨素锁住杨淑妃的眼睛，声音倔倔的，“姑姑，我也想像您同皇后娘娘那样，在这宫中寻一知己，一路扶持走下去！刘于心便是我认定的那个人。”
她想着礼仪培训时劝她心怀希望的刘于心；想着分组时坚定选择她的刘于心；想着仙韶院一事把机会都留给她的刘于心……
那道身影，既温柔又强大。
“若是没有刘于心，如今我肯定还是普通宫女，是她让我懂得一个道理--靠自己一个人奋斗，永远不可能获得大于一个人的力量！这个道理您最懂了吧？”
大智若皇后娘娘，仁爱若她的姑姑，在宫中相互扶持数十载，她们走过的路吃过的盐，比她和刘于心多多了。
杨淑妃胳膊僵了僵，有片刻怔神。她的侄女看事情就是这般透彻。
“可是……”杨淑妃仍有迟疑。若由她出面解决此事，杨素的处境必然是……
“我知道求了您，也许未来会充满阻力，会被很多人不喜欢。但是只要跟刘于心在一起，我们可以一起变强的！姑姑，我不怕！”杨素话语诚挚，不止在说服淑妃娘娘，更是为自己下定决心。
“……”淑妃几许沉默。
她这侄女心思纯粹，可曾想过刘于心能否同她一样坚持这份相守？
“你这倔丫头，摆出我和皇后娘娘当挡箭牌，若是不帮你，岂不是否了我同皇后娘娘的关系？” 最终，杨淑妃还是服软，束手无折地笑了笑。
倘若她执意不肯帮忙，岂不是狠狠践踏了这孩子的心吗？
“姑姑！？”杨素面色一喜。
“罢了罢了，你先回去，容我考虑下如何处理此事才好。”
“啊……是！”杨素满怀欣喜的请辞告退。
走出淑妃寝宫时，杨素看天空更为靛蓝，看云朵更为皎白，看初夏的阳光也更为璀璨。折射万物光景的眼中浮出笑意，这是她多日来露出的第一张笑脸。
***
傍晚时分，坤宁殿内。
“嫔妾与姐姐说的，便是这样的情况。”杨淑妃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同皇后娘娘商议杨素所求的事情。
刘娥听完话，良久未置一言。只将手指敲击桌角，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姐姐在想何事？”杨淑妃疑虑道。
刘娥五指并拢，拍了一下桌角作结，看向杨淑妃道：“揽月台垮塌，所用木材查明是宰相王钦若的家眷一手包办。他好大的胆子呵，居然敢在天子脚下偷工减料！铁证如山，加上他从前那些勾当。数罪并罚，陛下已经将他罢相，贬去杭州做知州了。”
皇后娘娘怎地突然提起毫无瓜葛的事情？
杨淑妃心生疑惑：“妹妹不懂前朝这些事儿。不知姐姐说的，与寇司宾量刑不妥有何干系？”
刘娥接过杨淑妃的话头：“王钦若此人虽贪图小利，但对于本宫替陛下理政一事，并不持否认态度。可在他被贬后，接宰相一职的，是寇准！这位寇大人觉得本宫一介女流，不配呆在朝堂之上，已开始集结人手向陛下进言了。”
“！！！”杨淑妃心中猛然一震。
没想到阻挠刘娥理政的势力发展得如此之快！这就不难理解娘娘说出此番话的意图了。
寇司宾是寇准的堂妹，若是纵容她胡作非为，尚仪局定会被纳入反对皇后一派的势力范畴。
“不过是犯了小错，寇司宾便将宫女丢入掖庭狱，八日里不闻不问。焉知我大宋皇室以仁德治天下，她此举，触了本宫逆鳞犹不自知。本宫无法动她兄长，但动她一个小小司宾，这点权利本宫还是有的。”刘娥道。
“姐姐打算贬了她的司宾之位么？”
“非也！”刘娥眉心含着冷笑，摇首道：“揽月台垮塌时，本宫遇到一位颇有才干的郑氏女官。稍做调查后本宫发现了她的处境，没想到这是个空有司籍职位却干尽低级琐事的可怜人。如此奇妙的遭遇，寇司宾何不亲身体验一把？”
“姐姐想让寇司宾与原先的郑司籍一样？”经过刘娥的提点，杨淑妃恍然大悟。
刘娥点点头：“从明日起，司宾该做的事务全数移交郑女官代为执行，至于姓寇的，就同司内的小宫女一样做些杂活儿吧。不过，千万不要削了她‘寇司宾’的名头。”
“是。”杨淑妃好生佩服刘娥的决断。
表面光鲜，内里残败。皇后娘娘为寇司宾所选的惩罚是十足的屈辱。但只要“司宾”这个名头依然保存着，姓寇的便犹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堪为外人道明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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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祝开v，提前2小时发文。明日更新恢复每日19点5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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