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酒疯（1 / 1）
“哥哥每日出海捕鱼，午后方归，然后将捕来的鱼按品种大小分别装筐，交与鱼贩到城里出卖，得些银两，换些米面谷物或添置家当；虽不富裕，足以糊口。浅滩上鱼儿好捕，却难得几尾大的；深海里虽有大鱼，却常有不测风暴，渔船轻巧常被颠覆，所以人皆不敢去。哥哥胆大，水性极好，捕技也高，却敢去，每有惊喜之获，能卖高价。久而久之，哥哥的名声渐大，远近的大户做红白事常常慕名来求大鱼，出手都很大方，除掉鱼钱之外另有赏赐。所以一年四季，我和哥哥倒也衣食无忧，更能积些资本，以备不时之需，或可投资他用。
“每天送哥哥出海之后，我便只呆在家里，或缝补浆洗，或做茶打饭，要么整理整理渔具，要么收拾收拾庭院；闲时便走走邻里，攀攀乡亲。她们也常过来陪我说笑一阵，有时帮我做些活计，教我如何伺弄鱼儿，或结网晒网等事。每日只这般，也不感无聊，倒觉得十分有意思。
“日子悄无声息地滑过，春秋寒暑，添衣或减衣，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四五个年头。在这四五年里，哥哥待我极是好。每早临行千叮万嘱软语温存，午后早早回来，将鱼儿处置已毕，便陪我谈天说地，万般哄我开心；有时哥哥不出海，便带我去就近的集镇上逛逛，一者散心，二者购物，或扯上几尺布匹缝两身衣裳，或去书馆里听一段评书，无意间也能长些见识。偶尔也上酒楼茶肆里随意吃些风味小菜，好不快活！特别是接近年末之时，哥哥便歇了营生，补船结网，整顿渔具，修缮木屋，我便傍在他身边，听他弄出的声响叮叮当当，极是悦耳，不由心潮涌动暖意融融，想父母在世时也是这般场景。
“过了这四五年，哥哥的性情渐变，变得寡言少语，又似当年在客栈里一般，于我不冷不热若即或离，又染上了酒瘾；隔三岔五总要大醉一场，起先还好，喝醉了回来吐上几回便睡了；再往后，便开始摔盆打碗，指天骂地，我每每吓得不敢出声，蜷缩在床上任他撒疯，隐隐从他的骂声中听到什么杀父之仇害母之类的。在他清醒时问他，他又不说，劝他少喝些酒，他不置可否；可能两三日内再不碰酒，过后照喝不误，喝完了照常撒疯，顿足捶胸哭笑连天，有时甚至以头撞墙，咚咚连声。我心疼不过，便过去安慰他，却每每被他推得老远，半天爬不起来。如此这般，折腾到夜半时分，许是筋疲力尽了方才睡去。
“就这样，哥哥醉一回便到家闹一回，无有例外，且一回比一回凶，根本劝止不住。闹完之后的第二日，哥哥总是起得极早，下床后来回踱步，不停地叹气，之后默默地收拾地上的残碗碎盘，再熬些鱼汤端来喂我。我小心地问他根由，他只说喝多了酒便再不多做解释，或带我去集市上买些盘碗回来，可是不久便又都被他摔坏了。我似已麻木，却又想改变他，然而徒劳，他一旦发起疯了，任怎么劝说，他只是不听，有时反而更甚；即使我装聋作哑不去睬他，他也必闹到尽兴方止。
“我知道他一定经过一段伤心往事，心中苦痛才致如此。所以于他这种种不可理喻之举倒多半能谅解，从不怪他，却不知如何才能教他解开心结，快快乐乐地生活。每当他发疯时，我便十分害怕，倒不是怕他伤害了我，而是怕他这么不加节制地伤肝动肺，迟早会弄垮身体。他那种歇斯底里的哭喊让人感到剜心似的难受，可我却不知如何做才能教他冷静。
“到了后来，他摔打的对象便不仅仅是盘碗之类了，就连桌椅板凳炉台锅灶等也皆难幸免，甚至有一回将木屋的一面墙壁也推得东倒西歪。再后来有一天，哥哥回来极晚，又是酒气熏天，进门之后先还比较安稳，坐着不动，过得一会儿，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道：‘他们害死了我的父母！我要报仇！’我不敢接茬，他又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忽然吼道：‘可是已快二十年了，我还报不了仇，我枉自为人了！’我小声唤道：‘哥哥——’哥哥喊道：‘莫叫我哥哥！谁是你哥哥？你哪来的哪去！若不是你，我早报仇了！……’哥哥虽然时常酒后发疯，可却从来不曾如此对我说话，我一时伤心，哭了出来，道：‘哥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哥哥道；‘你是谁？我是谁？你我有什么关系？我本看着你可怜，替你做工，却谁要你来赎身？害得我几番不得自由，落得今日之境！’我虽知他心有衷曲，却原不以为他竟会有如此想法，顿时哑然。哥哥道：‘都是你缠着我，误了我报仇大事！’我哭着道：‘哥哥。玲儿只是想让你做个好人，并不想累你。你从来不说，玲儿怎知？’哥哥道：‘好人，好人！哼！我爹我娘生前都是天大的好人，反遭恶报，不得善终；那些害死我爹娘的坏人却一个个地健康长寿，安享天伦之乐。做个好人有何用？须知人心奸伪，原不教好人存世！’我无言以答，可能哥哥说得未必不对。
“哥哥忽然大吼一声，猛起一拳，咔嚓嚓一声，想是把什么物件砸破，转而又放声大哭起来，道：‘哈哈，我要你们一个个死得很惨，让你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骨肉相残，死后无人收尸，老鹰叼去眼睛，野狼掏走心肝，哈哈哈……’笑声顿住，自言自语道：‘不行！我若再报不了仇，他们也该老死了，倒享得个寿终正寝！’忽又嚎啕大哭道：‘爹呀娘啊，孩儿无能，孩儿不孝，报不得仇，教你们死不瞑目，孩儿之罪啊！’哭声渐上，复又大笑，如此反复，总不消停。
“哭笑之间，左一个盘右一只碗不停地往地上扔，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扔得再无可扔了，便捶捣桌椅或击打墙壁，一边不住地哭喊嘶叫，声音凄厉，极是恐怖。我心如刀绞，却也无奈，只得陪着他哭，一边唤他，希望他能醒转。哥哥忽然止住了哭喊，柔声道：‘玲儿，你可愿做我的妹妹？’我以为他清醒了，连忙道：‘玲儿一百个愿意！’哥哥道：‘自从做了我的妹妹后，你可曾后悔过？’我哽咽道：‘玲儿本为街头乞儿，受尽人间疾苦，幸得哥哥容留，愿终生跟随，绝不后悔！’哥哥道：‘我向前教你女子要讲三从四德，还记得否？’我道：‘记得记得，在家从父，既嫁从夫，父死从兄。只要哥哥吩咐，玲儿定依。’哥哥道：‘那好，你去厨房找把菜刀把我杀了！’我大吃一惊，道：‘哥哥，玲儿百事依得，只这件事万万不可依！哥哥，你快醒转，玲儿好怕！……’哥哥又失声痛哭起来，道：‘自从你我相识，四五年间，我可曾求过你一回？若非我自己下不了手，何用求你？你却不相允，枉做了几年兄妹！我为你屈居在此，压抑仇恨，你却连这点小事也不替我做一件，何谈三从四德？骗人罢了……’我哭道：‘玲儿宁愿不守三从四德，哪怕天理不容，也不能亲手杀了哥哥啊……’
“哥哥恸哭不止，喃喃地道：‘原来你也这样狠心，原来你也这样狠心……’反复只说这一句，倒显得冷静了许多，声音渐弱，想是困倦了，不一刻便发出鼾声，间或呓语模糊，好象还是‘原来你也这样狠心’这一句。我待他睡实了，轻声下床，扯了棉被给他盖上。窗户已透进亮色，天将快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