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纨绔(1 / 2)
神佑十八年初夏,当扬州城内红桥旁的老树开出了第一朵合欢花时,苏雨砚又遇梅静臣。
那时正是梅雨时节,大雨总是来得毫无征兆,“轰隆隆”一声便铺天盖般落下来,江淮两岸瞬时就被罩在朦胧烟雨之中。
梅静臣正是在这个时节赶到了扬州,从黄沙漫天的边塞来到了丝雨绵绵的江淮。
黄昏时刚下过雨,天刚擦黑。
镇淮门前的小秦淮上依旧是檀香舫最先点亮船灯,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河里捧出一颗莹润的夜明珠。
接着,一连串的画舫都从幽暗中挣脱出来,朦朦胧胧连成一条夺目的光带在河岸上摇曳起伏。
很快就人声鼎沸起来。
苏雨砚从梦中惊悸着醒来,怔愣着坐了老半天。许久,才擦着额上的冷汗发现屋内不见檀贞的身影。
她懒懒地半倚在画舫二楼的窗沿边,眺望着远处一连串浮动的光影,一边回想着刚才的梦。
儿时也曾梦到过几次自己活在一卷书里,不过书中的场景变幻莫测,每次醒来总会忘记大半。
她至今只能模糊记得自己在书中十年寒窗,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当了京官,最终却因一个叫梅静臣的男人而死。
雨砚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出去。
她有血有肉怎可能是书中一个虚幻的人物呢,竟还因男人而死,如此矫揉造作的悲情结局,现在的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况且!
她如今已十五周岁了,却连《千字文》这稚儿开蒙的书都读不顺溜,呵,能中个鬼的探花。
小风徐徐,水声潺潺,她放松身心,困意渐渐又上涌。
“听说了吗?苏家那个败家子又出来作天作地了,这次可是连着在檀香舫睡了三日。”
“哦?这小阎王可是又去找了檀香舫的檀贞姑娘?”
哦哟,她顿时来了精神。
伸长了脖子扒在窗口张望,瞧见不远处停着一艘画舫,二楼被纱帘挡住看不见里面,声音便是从那传出来的。
她一身功夫虽是没了,但耳力依旧超出常人,索性往窗下的小塌上斜斜一倒,翘起脚,闲闲地听那几人磕牙。
“唉,真是苦了檀贞姑娘,要整日应付这个浪荡子。”
“谁说不是呢,这苏雨砚不学无术,又好色之极,整日除了躺在烟花柳巷,就是走鸡斗狗、寻衅滋事、聚众斗殴,真是咱们扬州城一害!苏总商乃是咱们扬州城最大的盐商之一,这么大的家业难道就要托付在这个逆子身上?”
“兄台你可还记得,他上次将檀香舫的一个嫖客给药晕了,叫手下小厮给抬到小倌儿舫嫖客的床上,那两人醒后可是打了几个月的官司,真是荒唐至极!”
哦哟,有见识,她也不气,换了只脚翘起了二郎腿。
“不过......”
“不过怎的?”
她竖起耳朵听到有人笑了几声道:
“倒是那张脸,这段时间却愈发长得钟灵毓秀,简直是隔一个月变一个样儿。跟去岁她刚回扬州时相比竟多了几分女子的美艳之色!前阵子我在街上远远瞧见,都不敢认了,想来再过几年比起檀贞姑娘都不遑多让。””
言语一顿,似乎是在回想自己见过的那张脸,又叹息道:“真是可惜了。”
众人皆叹,深以为然,这么一张脸却是个男人,还是这么个纨绔,真真是暴殄天物。
她摸了摸脸有些得意,眯着眼,歪着唇角一笑,一会见到檀贞可得比对比对。
“啪”
倏尔有人拍了下折扇:“若他是个女子,能长这么张脸倒是能说的通了。”
对面的画舫内陡然默了一瞬。
她不自觉的提起心来。
转而哄然大笑:
“这位兄台,那孽障若是个女子,我把头割下来给你!”
“是啊,没见过谁家女儿是这么个混账模样。”
......
她咂摸了半天也没想通自己该是生气还是欣慰。
“听说苏雨砚五年前独自一人跑去秦州,一年前回来却失了全身的武功,连脑子都不太灵光了,说是失忆了。”
“没了武功又如何,张扬跋扈的性子倒没变。”一人嗤道。
另一个人不屑的哼了一声:“我看他是一天天变本加厉地胡闹。”
“啧,失了回忆,那模样倒更俊了。真是怪了......”
......
人声渐渐低了,又说起了接连下了十多天的雨,哪里又遭了灾。
搁在以往若有人敢这么嚼她舌根,她必定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完后打上门去,拔了那人的舌头,好叫扬州城的人都见识她的威名。
而此时她却提不起一丝斗志,手抚上左肩,那有一道蜿蜒狰狞的伤疤。
雨过天微凉,伤痕处有些痒。
爹说,这是她五年前去秦州找哥哥时受的伤。
但她着实不记得自己何时去了秦州,那四年时光在她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她仔细一琢磨,心里倏尔松快了,那书中写她儿时一直在家用功读书,从未去过甚么秦州,果然那书是她梦中虚构的而已。
她心里放下这茬,又眯起眼睛想起另一茬,顿时恨得牙痒痒,要是知道是谁废了她的武功,她有一万种让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阴险手段折磨他。
她左等右等不见檀贞回来,叫来门口的小丫鬟一问。
小丫鬟面对土霸王连气都不敢出,捋平了气,抖着胳膊指了窗外,支支吾吾道:“姑、姑娘去素草寺了,走前嘱咐我们别、别叫醒苏少爷。”
果然又找那个秃驴念经了,找男人去了还不敢告诉自己!
完完全全不把自己这个来嫖的放在眼里!
她刚准备要作,转念想到今夜还有正事要办,便强忍着没有发作,一步三晃的离开了檀香舫。
—
夜渐深。
城西北角,静谧无声。
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上忽然远远传来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一行黑影疾行在城边蜿蜒的小路上。
陈敛在最前面带路,紧抿着嘴,手握着刀柄。
脚下的路越来越窄,直通向一条巷子。
鱼骨巷。
梅雨季总是变化无常,黄昏才下过雨,此刻急风骤起,风穿过屋檐,传来暗哑的铜铃声。
乌云沉聚,月光隐匿,黑洞洞的巷口似暗夜里潜伏的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鞋底敲击着地面,在雨后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橐橐声,须臾间就到了路尽头,脚步声停了下来。
“在这个巷子里吗?”一道属于少年的暗哑声从陈敛背后传出。
“回公子,正是这里。”
梅静臣拢在衣袖里的手摩挲着一块青玉佩,每一处纹理他都抚过千遍,而今他也到了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