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虎鲸（1 / 2）

肯尼斯拿出瓷质茶杯，将纸包中的茶叶倾入杯底一些，又让沸水托起茶叶，升腾起一片水气，放入一片柠檬，洒进些许牛奶，用茶匙搅匀，然后取过毛巾，将茶杯放上去，之后转回客厅把杯子摆到对面。他重复这一套程序已经两年，早就对此轻车熟路，也习惯于看到当他把一杯伯爵茶递过去时泡好的咖啡已经在等待他了。

“星期二的事真要谢谢你。”科尔文握住杯柄。

“你没必要拿出我们刚认识时的姿态面对我，科尔文。你在我面前不需要客气。”肯尼斯凝视着对面两汪倒映一片碧绿的湖水，“真要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才对。本来我在1885年那个晚上是想去关心你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你关心我。”

“没关系。”科尔文端起茶杯，让茶叶的香，牛奶的醇和柠檬的酸混着热水从口腔流下去，“我当时能看到有人特地去找我就觉得好些了。你知道吗，就在瑞秋跳楼自杀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我母亲的第一反应是告诉我们绝对不要声张，然后就开始因为她的行为表示厌恶，说因为她犯了自杀之罪，以后我们全家人以后都抬不起头了，她既然这么想死还不如从来不活。”

肯尼斯注意到，就在他放下茶杯的一刹那，任何人都能看出一缕灰色已经爬上他的眉间，之后就像一滴墨水落到纸上那样在他的脸上洇开。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说不出来一句话，然而他到底还是说了：“我想说句真话，科尔文。”

“什么？”科尔文一直看着他。在他看来肯尼斯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些，他对他说的一直都是真话，包括几天前对他说的也一样。

“我认为在悲伤的生者面前这样侮辱一个善良、无辜的死者也是一种罪过。”

他从没听艾达.德里夫特公爵夫人说起过瑞秋，不过只在科尔文收藏的画像中瞥见过她的面影。那幅画绘于1886年，画上瑞秋着一身茶褐色衣裙，怀抱她的新生婴儿，唇角弯起的模样好似花朵在春风里舒展开花瓣。他可以不容置疑地说，正是因为生命中有十五年和这位天使共同度过，科尔文才没有因终年待在那个富丽堂皇的笼子里变成一个冷漠的疯子。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科尔文的神色缓和了些，“我难以想象如果像她那样美丽、温柔、与人为善的女性都会因为自杀而死只能被拦在天堂之外，那么还能有什么样的圣贤有资格到尊神艾利森的领地里。”

肯尼斯点了点头。他本想确认科尔文是否真的感觉好些了，却最终没有开口。

“肯尼斯……”

眼见肯尼斯已经又把全部注意放到了他身上，科尔文却几乎不能再说一个字。这些日子里有两件事像两面镜子，只要一照，他就能清楚地看到现在自己犹豫、彷徨、消极的面孔。现在一面镜子已经打碎了，另一面镜子却还在他面前，他手里举着一块石头，可以把它砸碎，然而他却不能砸。

红苹果定律又浮出脑海，科尔文做了个深呼吸，尝试让自己选择性忽略周围缠着他的尴尬。他还是没说一个字，这个问题实在过于禁忌，他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与得体的腔调就不敢表述出来，所以他宁可让自己感到不自在也不愿日后觉得后悔。

“别摆出那种表情啊，科尔文。”肯尼斯的嘴角忽的向上扬了扬，“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对着尊神艾利森起誓，我写给你的密码和那天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绝不掺假，如果事实与这不符，我就永远消失在你眼前，再也不来挤占你宝贵的空闲时间。”

科尔文并没有尝试勉强露出笑来：“不，你会错意了，肯尼斯，我并没有想说那件事。如果你没说起来，我都快把那件事忘了。你没必要这么说，你知道我喜爱你，也从来没有觉得你在打扰我。”

肯尼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端起咖啡杯，把咖啡豆粉末混着已稍稍变凉的热水灌下去。科尔文对这种感觉心知肚明，艾达.德里夫特已经无数次地对他说谎，毫无根据地责备他，他一开始还想辩解和反驳，后来却完全习惯了，偶尔从她嘴里冒出一句真话，几个称赞的字眼反而让他惊奇。他在这件事上已经没少对肯尼斯口是心非过了，他明白肯尼斯此刻沉默里翻涌的浪潮。

他也没有出声毁灭寂静，在他的意识里被精巧的沉默包围总好过被拙劣的喧闹纠缠。忽然，他看见肯尼斯站起来，几步就走到他身边，望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站起来，科尔文。”

他完全不知他这么说的意图为何，但一听到这话，他就马上从椅子上起了身，又听到他说：“张开嘴，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