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玉姑(1 / 2)
其实淮扬并非处处繁华,两条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鼎沸街道间也夹着许多罕有人至的曲折小巷,幽深纵横,两侧有时会爬些郁郁的常春藤,森凉的绿意上凝着暗色,凝着叫人窒息的寂静。
人声跃墙而过,却没让这巷有半分热闹意味,高楼阴影坠落,贴于冰冷的石板爬行,辟出一方人神不扰的天地。
人神不扰,自有阴鬼横行。
外头转进来两名男子,相貌粗鄙,眉宇间一股戾气,人手一根棍,眼中俱是机警凶狠。
他们丝毫不在意这巷子的阴冷气质,许是因为他们自身本就是一股凶悍的阴冷。
这巷,是他们这种人的天下,不知有多少倒霉的异乡人葬身此地,堆着杂物的角落里也许还能翻出野狗未啃完的腐烂人手。
他们没有一直走下去穿过巷的意思。巷中央弃着一尊满是尘土的观音像,手中空空如也,白净瓶不知所踪。他二人就随意地停在此像前,冷着眼四下打量。
他们似是在等什么人,然而半天不见人影。一人皱了皱眉,耐不住急性子,朝巷深处吹口哨,哨声宛若断断续续的鸟鸣。然而仍是半天无人应声出。
此二人对视一眼,稍瘦高者疑惑道:“跟个毛头小子而已,三子怎么还不回来?”
“我看着那个小子滑头得很,兴许被发现了。”另一精长者道,“有说若是被发现,后果如何么?”
“当然,全按规矩来。”瘦高者道,将长手长脚往观音座上一搭,“再等等吧,反正那边已不需要我们盯了,三子到了,咱便去合欣园讨个烧饼吃。”
“你还没吃腻啊。不过也成。”另一人道,支着棍无聊地打量面前的观音像,眯着眼看了会儿,笑着道:“你晓得么,这种丢在这儿的观音,土话里叫玉姑。”
“你们家乡的土话?为何?”另一人道,“听着像个妓女名儿。”
“是个小尼姑的俗名,被个男人骗了身,赤身裸体死在巷里,没人收尸,过几天尸体不见了,只多了一尊长相神似小尼姑的观音。也是这样,手里少个净瓶。”他拿棍在观音净白的面相上搔了搔,笑容中透着**之意。
“那观音娘娘可真是委屈了。”精壮者亦是笑。
“可不是么,穿过的**,也想着成观音坐莲。嘁!”
两个男人齐齐笑起来,笑声在巷间一荡,荡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带着一丝沙沙的回音。
是叶。有风拐入巷,掀动如幕如瀑的常春藤叶,吹亮了那些沉淀的暗红,灼灼如燃。
那沙沙的叶声中似和着其他的声调,清钟幽磬般砸下,巷中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风声竟也顿时消隐,像是只为了和那**的笑声而来。
妖风。
巷中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两个字。
他们动作一致地回头向巷口望去,就见那阴影重叠的狭窄巷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爱,矮小的身影,褐衣细棍,垂着头与手。
“三子?”二人出声道,语中微讶。
三子不应,只是沉默如木桩,愣愣地杵在巷口,那二人对十一眼前,眼中疑云陡生。
他们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巷中突然响起了一串沉重、杂乱、缓慢的足音,如石锤击地,如流隶道路,如花甲蹒跚。
那足音响在巷中,如同响在空谷,近乎死寂的空洞逼退了尘世传来的喧哗,如同寂静的阴间不见人声。
本以为是跟踪的那群小子发现,寻至此处,但当此二人真真切切地看到从阴影中转出的东西后,皆骇然到不能自己。
谁道是活人寻路?非也。
此乃死尸行步。
那些面色青灰的行尸四肢僵硬,每一步都像是砸在了地上。它们有的是新死者,尚有淋漓的鲜血往下流淌。死相各异,甚至有人口衔着断掌,勉强算四肢俱全。
它们每前进一步,二人便后退一步,握着武器的精壮手臂颤抖,是恐惧,也是愤怒。
那些死尸,全是他们共事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
笛声在此时骤然响起,清越空灵,千回百转,似是从古木参天的深林中传来,声过万竿斜,携来竹香清韵,有牧童谐吹短笛之趣,亦有隐士闲奏之逸,此时绕过如林尸体传入耳中,不似天籁,反似声声催命,横添一笔勾魂夺魄的诡异,给人以强烈的虚幻之感。
后退的两人忽地停住了,他们坚实的后背触到了更为冷硬的东西,回头一看,是一面本不该在此的墙,几与两旁巷壁同一形制,生生绝了他们的退路。
那笛声凌空蹈虚,却能筑起高墙。
笛声响起的那一瞬,那些死尸空洞的目光陡然变化,凶光毕现,张口,獠牙突出,伸手,尖指如戟,森然的阴气喷溅在面如死灰的男子脸上,极易叫人吓得魂飞魄散。
“来者何人?!”这声音在颤抖。
倒不是他们没见过尸变,而是这样诡异残暴的手法是破天荒头一次见。
笛声悠长不改,回应他们的只有汹汹而至的尸群,以及一片卷过石墙的藤叶而已。
那天那时经过此街的人几乎都听见了那从幽深巷中传出的惨叫,分外凄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笛声。
有极少数好事无知者未听从劝告,入了巷,就见一条通衢中横七八竖地倒了一片尸体,观其装束,多是河上拉鱼的渔夫,手中一根标志性的杆或棍。有的人背上刺了图样,叫人认领,却无人识得。
有人焚尸清道,火中却传来焦木味道,不知是烧到了什么上好木料。
街坊议论一阵便过去,巷中很快只剩那无人愿触碰的观音像默立。
人群渐稀时,有人说见到过一位少年,红衣如渚莲,腰间一管竹笛。
之所以引起注目,除却少年本身样貌出众,还因他抱着满怀小东门处极难买到的熟肉,似笑非笑地边啃边看热闹,那些死状凄惨与流肠满地似乎丝毫不会影响他的食欲。
“兴许刚刚是在逼供拷问些什么?”有人突发奇想。
“那弄死做什么?死人又不会说话。”有人驳斥道。
少年闻言只是一笑,幽幽望着那法相无相的观音,仿佛能透过观音由慈而悲、由悲而慈的目光,看清世道污秽。
谁道死人无言?活人有舌则诡辩无穷,于他而言,唯有鬼魅诚不我欺。
仍有人在议论,而他转身,踏着不知浸过何人血肉的砖石而去。
再不回去,羊肉凉了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