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情愫(1 / 2)
秦杕一身狼狈地伏在莲花台上,昔日流满纹银的戏台上爬满裂痕,缝隙里还挂着珠翠流苏,嵌着碎金碎银。
他是一路被拖着来的,有时被水中涌出的小鬼拉着在河里游,有时有一阵风拖着他贴着水面滑,他的鼻尖被污水的腥臭味萦绕。
没想到最后是死在这里,真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如今是他在台上任鬼宰割了。
他抬头,只见一面巨大的铜镜正矗立在台下。莲花台是水阁,伸入水中,底层不封,只以柱环绕,再饰以纱幔,铜镜就在轻轻舞动的纱幔间静静望着他,背后是流水映着满河的火光。
古人道铜镜正衣冠,老人言铜镜照妖邪。
而他看镜,是因为那光滑的镜上,映出了一个少年的背影,血衣灼目,乌发流泻,静静地盘坐在地上,面对着他。但他的肉眼看不见镜子外的少年,因为少年只是一缕满怀怨念的幽魂。
他们如此茫然相对,两相看时却是哑口无言,咫尺天涯。
何以至此?不过是一个错付真情,一个罔顾痴心。无心之人方无喜无悲无挂念,无情之人方无伤无痛无阻碍,自古都是多情者易折。
半晌,溓霁轻声开口,啼莺般悦耳的声音打破沉寂,“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秦杕沉默了一会儿,道:“别伤害我家里的人,他们没有错。”
“不是这个。”溓霁摇了摇头,虚无之中,那双温柔似水的双眸静静地淌下泪,“为什么?”
秦杕一愣。只问了三个字,可他知道这里头是连篇累牍的质问。
为什么当日不买下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他被别人带走?为什么在他哀极泣血之时,还能同不知情者一般笑着掷出赏银?为什么满城都在莲花台名角之死唏嘘之时,还能同白面敷粉的眉目传情、颠鸾倒凤?
其实答案多简单,无非是因为不爱。
因为不爱,所以轻许誓言;因为不爱,所以冷眼笑看;因为不爱,所以轻易释怀。
谁都看得明白的道理,溓霁还要在问为什么,是想讨个花言巧语,再去自欺欺人么?
秦杕张了张口,犹犹豫豫,是纠结是否还要去骗溓霁,去骗一只已被骗得尸沉河底的野鬼。
他只能看见铜镜中纤细的背影,看不见那张被泪水浸润的脸。虽无声,胜有声,多少难以启齿的残忍,尽在不言之中。
一声凄厉的哀啼响彻摇摇欲坠的楼台,不胜凄断,真如三更梨月下杜鹃啼血。
既然不爱,为什么许了他红衣花嫁,双栖天涯?为什么当年情动难耐、春宵帐暖时满口未来?许给他的来日可期,到最后满心戚戚。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秦杕只觉有什么东西轰然砸在他身上,砸得他将欲魂飞魄散。他痛苦地尖叫着,蜷曲起身体,余光模模糊糊地瞥见那白衣如服丧的女子小心翼翼穿过乱墟,那身姿如鹿涉水。
是孟子栀,今日的一切都在她的安排之中。
他就知道他的老大非寻常女流,未曾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算进去。
他明白了,是孟子栀烧了、炸了所有的青楼妓院,溓霁一只无质恶鬼,如何埋下火药,点燃引线?
甚至他猜,秦家遭袭,死伤惨重,也是孟子栀的如愿以偿,因为此遭以后各家实力和信誉损伤,孟家便是姑苏第一府,以孟家的财力,买下那些鸟雀似的小门户不成问题。
既报了私怨,又了了公仇,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秦杕都想鼓掌。
果然啊,兄弟都是用来两肋插刀的,火起萧墙,防不胜防。
孟子栀走到他面前,蹲,伸出手。秦
杕以为她要碰到他的脸了,可那只戴着翠玉的小手却直直地穿过了他。
穿过了他?
秦杕猛地一惊,转头一看,迎面便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他自己的脸。
他已经……死了?秦杕悚然地望着自己的死相。那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
孟子栀在探他的鼻息,不用想也知道结果。她轻轻摇了摇头,将那双空洞的眼轻轻合上。
秦杕怔怔地望向铜镜。铜铜镜中多了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被强行剥落的魂魄如一团云雾浮在镜中。
他也终于看清楚了溓霁的脸。他确实和白容止有些相似,只是像了三分形,少了那份狂狷的风流神韵,多了凄然的无助,看上去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他身上的红衣极华丽,是当年莲花台的老板特意从淮扬定的,如今破破烂烂,袖子被磨得开了线,下半身的红衣更是不忍直视。
“看见了么?”孟子栀出声道。她看不见秦杕,但知道他在这儿,只能望着那面可鉴秋毫上的虚影。她指着虚处溓霁坐着的地方,一字一句道:“你做的孽。”
是啊,这是他的孽债。秦杕突然觉得,孟子栀没把他五马分尸,算是念旧情的做法了。
“我讨厌你们这群人,顶着风流佳公子的贵名,光明正大地干着苟且之事。”孟子栀垂着眼,在一片狼藉中徘徊,“都是爹生娘养,凭什么你们男男苟合是风流倜傥,女儿家倾诉衷肠都能是不守妇道?!”
溓霁低着头,泪水只是虚影,砸在血衣之上,却似乎簌簌有声。
“我不只要烧掉、炸掉这一个场子。我还想烧了你们,烧干净这世道。”
孟子栀步出莲花台,船已停在岸边了。她抬头,是彩云破月,低头,是浮光弄影。姑苏风月无边,月下随处有阴影滋生。
“秦杕。秦棠梨。你永远都不会懂得真心为何物,正义为何物。所以我不和你说这些。”上船前,孟子栀冷冷道,“可是我得告诉你,那孩子本以为穿的会是与你成亲的嫁衣,所以在袖口绣上了一个’杕’字……”
秦杕怔怔地望着溓霁死死攥着袖口的手,那手背上有筋突起。
孟子栀拂身入船,绝无留恋回顾。船棹轻起,画舫徐徐驶去,平分一水月色。
“……他死,都死死地把你的名字攥在手心里。”
溓霁缓缓抬头,静静地望着已成虚影的魂魄。被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看,心中便无端涌出了无尽的恐惧与愧疚。
那只向他索命的鬼没有掐他脖子,像是要触摸昔日恋人的脸颊,可是只摸到了一手空空如也。他伸着手,一动不动地跪坐着。
秦杕突然想起,他的腿是被打断了的。可他明明曾载着活人的身体风行水上,如今力量耗尽,只能跪坐莲台,执拗地试图触摸根本够不到的虚影。
“对不起……”秦杕脱口而出,喃喃地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泪珠无声地溅落在红衣上,刹那的闪烁却如月华浅照,又如当年倏忽点亮的情愫,胸膛擂动的是震耳欲聋的安静。
溓霁轻声道:“我不怪你了。”
自始至终只是他自作多情罢了,他不能怪秦杕,反而要谢谢秦杕,赠了他一场春秋大梦。梦醒了,便是曲终人散。他一只惶惶然的孤魂,也该去了。
“说着不怪,其实心里还是不甘愿的嘛。”一个声音悠然响起,铜镜后转出一黑一白两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