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2）

春去秋来好几个来回，春花总是开了又谢，皑皑白雪也凝固了又融化。倒春寒最是彻骨，好在嬴政日日习武健体，又有司马尚送来的狐裘护身子，尽管年少，依旧没得过什么病痛。

嬴政看见司马尚，总能想到启伽。那个小小软软的身体，玉雪堆砌似的小人儿，只有她会真心对着他笑，没有利用，没有利益牵扯，只会在高兴时对着他笑，似月轮皎洁。

处了几年，嬴政发现启伽对快乐的要求实在低得可怜。蝴蝶飞过去，她便去扑，扑不到蝶反摔了一跤，她抬头看见嬴政盯着自己，笑得尴尬。

她去嗅花，被蜜蜂蛰了，鼻子中间肿起好大一个红胞，她自己照着铜镜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她问嬴政:“政哥哥，你怎么不爱笑呢？”

嬴政只摸摸她的小脑袋，她怎会懂得寄人篱下的苦？那种命悬一线的苦恼，她怕是一生不能体会，毕竟司马尚那样疼爱她，怎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抛弃她

李严长得跟嬴政一般高，容貌亦一般俊朗。

他常常来竹苑找嬴政，或带来宫里赏赐的新鲜吃食，或带来新得的名家兵书。嬴政不喜吃甜的，总将点心放置在案几最边上。每认真阅过兵书，合上书简，他总要问起李严:“启伽……她近来好吗？上回见她还说不明话，现在可吐字明了了？”

李严年纪不大，笑起来却温柔得如同父辈。他语气里都是宠溺:“她早说得明了！不知去哪里学了好些新词，整日缠着我和阿恕说个没完没了，实在是聒噪！”提起司马启伽，李严眼里的怜爱比对自己亲妹妹李长定还多上几分。

嬴政实在是羡慕，清澈的眸子里甚至刻意隐藏了一丝嫉恨。那样的情绪自然不是源自情爱，那年他不过十三岁，启伽也只是四岁的幼童。他只觉得启伽美好，至少是他在这敌国异乡里遇见的最美好的东西，可为什么所有他喜欢的好物件，都总是离别人更近？

翌日，赵宫中又有燕礼，这样的场合是嬴政一贯是很不愿去的。可今日他很早整理好衣着，只因他听人说起大臣的家眷也会去。

燕礼繁琐不堪，光是众人入场安坐就废去大半个时辰，再一一向赵王敬酒，等到能动筷子时众人已累疲了。嬴政离启伽和司马恕的案几很近，启伽迟迟不动食具，只眼泪汪汪地盯着盘中食物发呆。

燕礼上规矩严，司马恕是不能给启伽夹菜的，更不可以喂她。嬴政看到启伽的腰带上一直挂着自己送的那串小铜铃，忍不住心生窃喜。

谁料到赵王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女娃。他指着启伽，朗声问:“那着绿衣的，可是司马尚的幼女？”

启伽只顾望着盘中鹿肉哭，没心思听赵王说话。司马尚起身行揖礼，道:“回大王，正是臣的小女。”

赵王又问:“是叫司马启伽吗？你到前面去，寡人问你，为何只看不吃？”

这次启伽听清了，一路哭着，步履蹒跚走到大殿中间，哽咽说:“回大王。我……我习礼仪时偷了懒，方才忘记了使用食具的顺序。父亲说燕礼规矩严，我怕……怕做错了惹旁人笑我。”

启伽放声大哭，道:“大王，我饿!”

稚子总是无辜，虽然在燕礼上大哭坏了规矩，也是惹不起人生气的。赵王和朝臣被她的窘迫模样逗乐了，也顾不得规矩忍不住大笑。启伽不明就里，只看见旁人笑，自己也流着眼泪跟着笑。

嬴政真心爱怜启伽。赵国内部的宴会他从不主动发言，即使赵王问起，他也通常只敷衍几句，以免多说多错。今日他主动起身揽责，请求道:“政可为司马将军幼女侍宴!”这里他用了一个“侍”字，是在自降身份。

赵王目光鄙薄，最喜在颜面上折辱别国质子，嬴政主动提出侍奉臣子的女儿吃饭，他自然答应。

嬴政坐到启伽身旁，亲自示范一遍如何使用食具，启伽要吃什么，他就示范给她看如何夹取能不失体面。如此一来，即使在庄严的燕礼上，启伽也撑圆了肚皮。嬴政注意到她圆滚滚的小肚子，低头窃笑。

很多年之后，启伽问过他，那时他那样高傲，为何愿意为了服侍她吃东西而自降身份。嬴政只别过头去，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地回答她:“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让我走到你身边去。”

那次燕礼以后，嬴政便很少见到启伽。听李严说，是被司马尚关在家中严习礼乐。

那夜，嬴政翻墙潜入将军府。他看着自己的夜行衣也被吓了一跳，甚至于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要去。许是白日收到秦国密报，异人病重，不日便会有使臣来和赵王谈判让他归秦，若赵王不愿放人，则只可暗逃。

他知道，无论是从城门大摇大摆走出去，还是抄山路狼狈逃跑，走，是很容易，想再回来，便更难。赵国没有让他留恋的东西，只除了一个司马启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