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月（1 / 2）

汇胜楼乃京中第一食府，汇聚天下神厨名品佳肴，故此得名。又分南楼北楼，南楼有戏台几座，常有京中名伎于台上献艺；北楼面向落灯湖，多观景雅间，也是诗文墨客、达官贵人相会之所。南北二楼之间横架有一条观景游廊，名曰寻芳。游廊脚下是一个小型花园，其中奇花异草，雀声殷殷，好不惬意。

栏杆边倚靠着一位少年侠士模样的人，十七八岁，朱唇皓齿，双眉如飞，英气凛然，看去竟有些雌雄莫辨。

而这正是绛霄公主魏椿。她目光放空在某处，眉头微锁。一小婢女悄悄走来，附耳对她说了两句什么。

“并无大碍就好。”魏椿眉头舒展开来了一些，“是谁授意，可查到了？”

婢女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是冯大将军。”

“冯平。”魏椿面色扭曲了一瞬，好像有满腹的话说不出似的，“好，那冯英呢？”

“小将军已在驸马府中。”婢女低头。

魏椿觉得自己向来和这“冯”字打头的两人犯冲，摆手道：“那我过两日再去看他。阿克维蒂可还好？等久了，没有不高兴吧。”

“晴妃还在春暖阁等着，说要给您唱歌儿呢。”

听得此言，魏椿满面晦气都散了，方才觉得烦心的那鸟雀喳喳听来都悦耳不少，容光焕发道：“那就好。我这就去。”

外头隐约有人走动的声音。

头好似有千斤重，坠在硬枕上起不来，眼皮也难睁开。四周药味浓重，闻着却让人安心。

江雪祁迷迷糊糊地躺着，直觉心头还有什么事要办，不该贪恋昏睡时光，便半强迫地让自己从混沌中抽了身。

醒来浑身更是酸麻，无一处好受，所幸左腹疼痛稍减，只余一阵阵的挣痛。四周都是熟悉的气息，白檀苦艾，江雪祁这才发觉原来已身在自己府上帐中。他转头张了张干涩的嘴，叫了丫头银盏来。

银盏还未到，另一人却先箭一般赶来了床前，手一抓帘子一开，露出一张标俊的脸来。

“雪祁！”那人脸上满是欣喜与焦急神色，额角还微微有汗，“你如何了？”

——原来这位标致郎君正是冯大将军的独子，冯英。

大胤的小将军与驸马爷，听起来本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物。此刻一人守在另一人榻边，说来难免有几分怪异。

江雪祁醒来便见到他，并不惊喜，反倒有些无奈，努力做出笑容来道：“尚可。”

冯英见他脸色苍白，眼眶竟隐隐泛起泪来。他不由分说地坐到床边，床沿一重，他抬起手来轻抚江雪祁的脸侧，定心凝神道：“雪祁，很疼吧？此事全赖我。你且听我说来——”

冯英和江雪祁，在六年前——江雪祁还没当上驸马爷时，便已相识。

当时小将军年方十九，头一回独自带兵平定西南山区贼乱。西南一带多有些妖异之物，冯英彼时也像是被什么邪秽之物沾身，一晚被梦魇住，竟半夜三更独自骑马上山，又从马背上跌下，摔倒在林中。

小将军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鞋跑丢了一只，人清醒了，却没头苍蝇一般寻不得出路，当时四下俱是阴测测的虫鸣与不明生物在树丛间濡湿的移动声，腿上不知何时被蛰了几个包，传来极难忍受的瘙痒。其时，四周空气都如深潭水一般阴凉，他身上愈来愈冷，人也愈来愈慌乱。

冯英强撑着走了不知多久，前方漆黑林中隐约现出一点光来。他急忙涉草循光而去，只见一青衫男子正蹲在丛间，小臂上缠着一条细鳞白蛇，左手捏着蛇颈，右手拿着一只白瓷碟子，塞在蛇的口中。一盏泛着冷光的提灯放在脚边，映出那人半张莹白剔透的脸来。

这便是当时趁白蛇夜出，来到山中采毒的江雪祁。

说来也怪，汉口江家乃远近闻名的大药商，据传江家大公子却无心家业，甚至为此与家人决裂，成日只身在荒郊野岭里游荡，与些不通人性的野物混在一起。

冯英这般狼狈模样，江雪祁好似见惯不怪一般，温言好语地安抚了他一番后，便说要带他到山中的临时住所去暂避。冯英自然应允。瓷碟从蛇口中挪出后，那白蛇竟也没有半分攻击的意思，只是从江雪祁手臂上缓缓绕开了身子，贴地游走了。冯英看在眼里，暗自惊奇，随这位公子走到了山中一间隐蔽的小筑里。那提灯经久未灭，一到屋内放下，却又自行熄了个干净。公子去柜中取药，顺手拿了些粉末撒在灯上，灯里荧光登时一阵扑哧乱闪，又随时间慢慢平息下去。冯英按耐不下，出口询问这是何物，公子据实以答，这盏奇灯为山中火虫所制；又补充解释道，他自小就爱和这些飞禽走兽之类打交道，略有心得，自然会一些小伎俩。

小将军血气方刚，在山中行了这一路，除了缠身的梦魇以外，并未受什么阴邪之物侵害。江雪祁为他涂了身上几处虫咬，又拿火烫了一把他颈后的皮肤，便道赶走了害他梦魇的邪秽。

冯英感念公子相救，问得了公子姓名，知晓对方长他两岁。冯英亦将自己姓名说来，两人却都未道明彼此出身。天将白时，冯英与江雪祁告别下山，回到帐中后，也不答下人所问昨夜之事。

又至一天夜里，梦魇已去，新人却来——那出尘谪仙一般的公子，如皎皎明月高悬在了他的心间，他心旌摇动，久难平息。冯英夜夜在梦中思念，日日在心里记挂，终于忍不住，再循着梦中走了无数遍的路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