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林（1 / 2）

少年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他有点开心：“是我，先生。”

涂鹿“嗯嗯”应着点头，兴致勃勃戏谑道：“你如今舌头尚在，说话可还利索？”

宋清树仔细听了，也不恼反而跟着笑，像是在说旁人的舌头，旁人的惨事儿，他道：“果是有根舌头在好，不用张牙舞爪的。”

说着，他隐约想起自己哑巴时候狼狈的样子，笑得愈发开心。他这样爱笑，涂鹿反而不知为何笑不出了，他盯着宋清树，指了指他怀里的小猴子。

小猴子眸子晶亮，方才一直好奇地打量涂鹿，忽然发现他在指自己了，疏忽逡黑的小脸涌上粉白，圈住宋清树脖子把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宋清树拍拍他背，又顺势颠两下，像是哄儿子似的，哄的小猴子终于怯生生敢把脸重新抬起，才对着涂鹿一本正经道：“先生难道瞧不出吗？他也是宋清树啊——”

话音刚落，小猴子却不乐意了，紧紧皱起两尾细眉，一巴掌打在宋清树脸上，咿咿呀呀地想说话，可说出来的却是尖尖细细，吊嗓子唱戏般的腔调。

宋清树有点无奈，按下小宋清树的手，无可奈何地刮刮他鼻子。

涂鹿默了下，问道：“他几岁？”

“七岁，先生。”宋清树柔柔笑道。

涂鹿偷偷算一下，算出这时候的宋清树恰是刚家破人亡，被埋进勾栏里的年岁，如此想来，也不奇怪了。爹妈亲戚死的一干二净的孤儿，脏一点，暴躁一点总是在理的。说不出话，估摸着也是一时被吓傻的缘故。

“那你是十五？”

“十七。”又低低笑道，“长得慢了些，难怪先生看岔。”

涂鹿恻恻看他，看了会儿把视线拉长，拉到他背后，干巴巴地道：“还有几个？”

宋清树不解地反问道：“什么几个？”

涂鹿抿着嘴瞟他一眼。他就又笑了，身子微侧，弓腰温雅道：“先生您自己瞧瞧吧。”

言毕，仿佛施了号令般，黑云翻墨间绿光荧荧，数个高矮不齐人影各自从不同的树干后现身，身披光影幢幢而来。

一时晃眼，眼里重新聚焦时，面前宋清树身后已站了七八人。

宋清树斯文有礼地介绍：“这是在下十岁。”

——背上佝偻，头挽小辫，眼中羞怯却淳澈的宋清树。

“十二岁。”

——发上带冠，眉眼局促，手上一把短木剑的宋清树。

“十五。”

——腰背挺立，一头墨发肆意披散，眸中迸着光彩的宋清树。

......

“二十二。”

——重挽发髻，长身玉立，温润儒雅的宋清树。

“二十五。”

涂鹿看向最后一个宋清树。

“二十五，形容落魄了些，是赴死当日的宋清树。”

他说得轻描淡写，一番陈年旧事惹不起些许波动的模样，但涂鹿却还是倒吸口气，不经意攥住了拳。

倒是没有想到，宋清树死后，应是过了许久才被发现——涂鹿看着那个二十五岁的宋清树——早就失了人样，面上皮肉发灰，虚虚地一层薄皮覆在骨上，像是纸糊的竹灯笼，一戳，便就破了。

他长发盖面，瞧不见真容，估摸也不会太好看到哪儿去，还是遮着些让人安心。他似乎也怕吓到人，胆小敏感地倒退一步，但他头发太长，指甲也弯曲地长到小腿，骨头僵硬，一个趔趄就狼狈地倒了。

宋清树叹口气，终于不笑了，他走过去蹲下来，无声地抚了抚他打成结的长发，跌倒的宋清树身子震一下，慢慢抬起头，一对如小时淳澈的眼从发后露出。

宋清树又长长叹口气，眼里泛起水雾，喃喃自语道：“真是可怜呐......”

涂鹿耳朵尖微动。

谁可怜呢？这个摔倒的宋清树吗？可怜的不该是你们所有人吗？你又不可怜吗？

宋清树忽然回过头，对涂鹿再次露出个过于灿烂的笑容：“先生！您能让我们道个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