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要面子的老头(1 / 2)
一室灯火通明,粗壮红烛滚滚蜡泪淌落,不知不觉竟已燃去大半。
涂鹿趴在桌上随手拔了果盘上插着的竹签子,时不时拨动挑弄烛芯。烛火颤颤巍巍跳跃,忽暗忽明,宋老爷目不转睛地瞪着这团火,瞪得久了眼里酸涩,起来溜几圈,溜累了又坐下继续瞪着看。
“嗨,无不无聊?”涂鹿在宋老爷第五次唉声叹气地打算再再次站起时,打了个大哈欠道。
宋老爷屁股抬到一半,一脸茫然地望向涂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宋老爷,如今时辰未到,我们找点事儿做可好?”涂鹿环着手臂,露出两颗虎牙笑道。
“啊?哦......哦哦,好啊,好啊......”
李怜南在小憩,呼吸平稳绵长,似是确实入了定。床上的宋夫人兀自带着泪痕未曾醒来。
“五师兄在扶龙山学道,宋老爷知他这二十来年修的是何道?习的是何术?最为擅长的是何?”涂鹿撑着下颏,用裹满红蜡的竹签转动一个空茶盏。
宋老爷略是皱眉,想了下道:“云赫侄儿倒是时常来家书,但长篇大论下来似是......似是确从不曾提及学道上的事儿,应是觉,嗯,觉我们这般于此道上无缘的,多说无益。”
“嗬!”涂鹿突嗤笑一下,“宋老爷是这般想的?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捧腹,拍着大腿道,“是是是!五师兄眼中可哪有个聪明人?我同你讲,五师兄宋云赫,修的乃是阵法!修真界几千年,大大小小无数阵流传下来,他瞧着都眼馋,一定要去把每个阵都给自己破一遍,出来了再评头论足一番,这里防守不足,那里攻击尚差,一个阵冗长密密麻麻一页批注,而今这般批注,已是装订成足足三筐书篓!”
宋老爷愣一下,旋即枯黄的脸上似是老树逢春,淡淡地透出丝笑意,“应当的,自是应当的,既是学了便要这样努力才是。”
涂鹿瞥他眼:“他如今下不了山,是因为又进了个阵里,听说是个上古邪阵,凶险着,可一旦破出了,功力便又深一层。”宋老爷听得万分仔细,边听边点头。
“我和师弟下山前,五师兄来找我们交代,说小八小九啊,你们劳累,大老远跑一趟,本该是师兄自己去的,但师兄想着自己除了破破阵也没啥用处,捉邪拿祟的一窍不通,既然去了也是白站着,那还不如拼个命再去破几个古阵是不是?
“毕竟师兄这个家里也是死的不剩多少人了,这么大个家,叔叔死命撑着想来累得很,我没什么用,但也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厉害,更强大,强大到有一天可以站在叔叔身边,告诉他这么多年,终于能松口气了,那个小小的小侄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可以伸出手臂保护他,保护所有家人啦。”
涂鹿说得不快,也不慢,就是普普通通平仄分明的话,宋老爷却听到后来出了幻觉,似是当真看见了自己的小侄子,似是当真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像小时候那样喋喋不休,听着听着也就笑不出来了。
宋老爷是个商人,为人做事上时常带几分圆滑世故,但也着实是个极重脸面的男人,刻进骨子里的固执总时不时地钻冒出来喧嚣。
他向来觉得自己当个父亲,当个长辈,最不该在孩子们面前示弱,最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无力和茫然,所以这时候——在宋家苟延残喘,宋云赫信誓旦旦时,竟莫名其妙觉得有点好笑,他想这么个小崽子,才几岁呀,就狂言撑起这个家了?
可后来笑完了,忽然有一股悲怆的味道像是潮猩海水一层越过一层地扑头盖脸过来,不由分说淹过他身子,淹过他胸口,淹过他口鼻,淹过他这个人,他不能呼吸的时候,终于沮丧了。
他有些彷徨,想着自己莫非是真的老了?真的无能为力了?一个从来从容不迫的家主,好像再也顶不住这个家了......这样大的一个家,除却空壳,只余下了他和他的小侄子相偎取火。他突然觉得自己可恨,也觉得小侄子可怜。才多大呀?把一个家抗在背上,会喘不上气的!
宋老爷脸上有些尴尬,他不喜欢示弱,不喜他人同情,就像他可以施舍,可以福庇乡里,但绝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这个情形对调过来。可这个小侄子说的这些话,在他瞧来分明有妄自菲薄的嫌疑,让他除却三分意外,三分感动,更还有四分的难堪。
他努力把腰板挺得很直,一字一句地认真对涂鹿道:“宋云赫胡闹!宋家再怎么样,都有我这个家主顶着,就是天塌了也有我,他这个年纪,不好好修道想这些做什么?是瞧不起我这个叔叔?”
涂鹿抿着嘴,有些没想到宋锦书会这样讲,更不知晓不过几息间他的思绪奔腾。
宋老爷继续皱眉说道:“况且何为‘除了破阵一窍不通,去了也是白站着’?宋家家训向来有‘切莫妄自菲薄’一条,劳烦先生回了山替我这个长辈好好问下宋云赫,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还记得祖宗教训里说的什么?顺带着让他收收心,别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翅膀才刚长出来就想着揽我这个做家主的活了?倒不如闷头多学来得实在要紧!”
涂鹿瞪着眼,皱眉沉吟,宋锦书这样凶巴巴的样子不知为何落在他眼里,摆明是一幅脆弱的模样。色厉内荏,好像凡间有这个词。
他磨磨下巴,一面偷瞧宋锦书微微震动的瞳孔,撇下嘴耸个肩,没想到想给宋云赫说个好话,结果人家家里人根本不领情,还劈头盖脸教训他一顿,惨,当真是惨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