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2)
童景熠并没有彻底昏睡过去,他还是有些意识的。听得见余承芮在哭,知道康君打了急救电话,也感受得到自己被医生摆弄身体,但后背像是背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在水底浮浮沉沉,胸口闷得发胀,浑身不舒坦。
“让他好好睡一觉。”隐隐约约地,医生这样说,“吃饭要注重营养均衡,这有点儿营养不良啊,减肥了?”
“没有没有,他就这样,只是吸收不太好。”是白骁恺的声音。
“医生叔叔,我哥哥什么时候能醒?他都睡一整天了!”余承芮焦急地问。
“睡够了,就能醒。”医生道,“左右两三个钟头。”
那就再接着睡两个钟头吧,童景熠紧闭着眼睛想。
这段时间的确没睡好也没吃好,杂志社食堂菜色虽然不错,但工作一旦忙起来,再好的菜肴也味同嚼蜡。大脑知道得对自己好一点,但身体却本能地抗拒着。
在他心里,自己还仍旧是个学生,从实习到入职,两年时间过去,童景熠依然无法适应社会人的身份,也疲于应付合作方。每次两拨人讨论会开始前,他需要长时间地做心理建设才能勉强有勇气开口。
纸媒难做,杂志社坚持至今已经有三十年了,期间经历过多次转型。从一开始的严肃报道文学黑白页半月刊,到如今以艺术圈访谈与视觉表现为主要内容的厚重全彩页月刊,文字的东西越来越少,照片与绘画占据着大半的分量,偶尔甚至需要搭配极高质量的线上视频。童景熠每接触一次专题,都感觉像是回炉重造了一回。他需要在短时间内迅速掌握别人几年都不一定能透彻理解的东西,并且必须在此基础上,给出非常专业并且切中要害的论点。
大部分受访者都是圈内名人,他们非常优秀,能够为杂志带来销量与点击,说白了,也就是收入。但一个人优秀的程度,跟其自身的性格又存在着莫大的关系。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多少会有些属于他们的怪癖,为了获得足够详尽的素材,童景熠跟同事们时常要变换自己的立场与三观,尽可能地去理解,否则出来的东西干涩生硬,阅读性差,没人会特地花费几十块去订阅一本二次回收仅价值几毛钱的废品。
不止杂志社,几乎每个行业都是如此,参与其中的人全都深知这一点。但知道跟接受是两回事,接受和做出合适的选择,也大不相同。就如同童景熠当年纠结景岚跟余洁的事情,他明白自己的反对是不好的,但始终没办法坦率接受,这是人之常情。
正因为如此,很多人活得焦虑、疲惫。每天都在想象放弃,但如何放弃,放弃后会造成什么后果,这些问题又充斥着大脑。
那只好继续往前走了,不然还能怎么办?虽然人类各不相同,但也只是自认为不同,在各式调查报告里,数据一筛,一波人脑袋上就能加个标签,字数都十分吝啬,两三个而已。
二十二岁的童景熠,为人处世仍旧天真。他能记得给白唯送礼物,但至今连白唯那边顶头上司的脸都没能记住,见了面还需要别人提醒,才能尴尬地笑一笑,喊出对方的职位尊称。
“每天上下班路过的那块儿展板上就有他的脸啊!”张媛告诉他,“那么大一张照片,比你家书桌都大!再说开大会的时候你没看见?”
童景熠叹息,“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不关心,开大会的时候,我坐在倒数第二排,直播屏幕都离得很远,更别说活人了……”
张媛也跟着叹气:“你就感谢父母给了你一张不错的脸蛋儿吧,脑筋也凑合能用,不至于是绣花枕头。”
童景熠却意外机智地回答说:“现在市面上都没绣花枕头了,一般人做不出来。”
张媛掐着腰深呼吸:“你这种人,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小零件,受大轴管制。”
“我也没想着当大轴……”童景熠嘟囔。
“不可能的。”张媛摆手,“你只是年龄还小,各种需求都比较基础,再过十年,你会羡慕白唯那种老奸巨猾的伪善绅士。”
童景熠捏捏耳朵尖,无话可说。不用十年,就现在他已经非常崇拜羡慕白唯了,对方总能笑眯眯地解决任何事,从没公开展露过脾气,但白唯又不是普通的和善好说话。先前有一位撰稿人,反复拒绝编辑提出的微调建议,后来白唯亲自接手,提起笔当着撰稿人的面大段大段砍文字,砍完之后,又在短短半个钟头时间里,交出了一份逻辑更清晰,论据更有说服力的新初稿。撰稿人震惊不已,从那之后,再没给过编辑冷脸。
无论才能还是外表,这都属于实力的一种。白唯是两方都具备的人,因此能在管理层人来人往的几年时间里,依旧牢牢地坐在主编的位置上,并且不断地推进业务变革,甚至在日常工作之外,还能继续他的音乐创作大业。童景熠评价他为“完美的超人”,但白唯却不太喜欢这个称号。
“你所谓的完美超人,其实在家里是个被老婆孩子抛弃的失败男人。”白唯这样对他说,“而且是人家主动提出的离婚。”
“因为你热爱工作?”
白唯笑道:“热爱工作?怎么可能。没有谁会真正地热爱工作。当年我也只是个为了混口饭吃,又恰好对创作有兴趣的小青年儿。抗拒每个任务,但又觉得做不好丢脸,只能这样反复地抽打自己去用心。”
童景熠也这么抽打自己,可好不容易下决心抽一回就把自己抽进医院来了。已知是错误,还是冒险犯了错误。
他躺在床上睡着睡着,竟然生出些微妙的踏实满足感,认为自己也算是过劳进过医院的人物了,以后可以稍微降低自我要求。
“你回家吧。”迷迷糊糊地,他又听见了余承芮的声音。
“那你今晚怎么过?”康君问。
“我当然是住在我哥这儿了。”
“有大人陪床,我们这种小孩子是帮不上忙的,只会添麻烦。”康君用一贯略略沉稳沙哑的嗓音道,“我妈就在楼下,她希望你跟我们回家。”
“我有家,我不去。”余承芮很坚持。
“没说你没家啊,你理解问题的方式这么奇怪呢?”
“再怪小升初总分也比你高!”
“就两分儿?”康君咯咯笑,“别逗啦,我入学考就能扳回一局信不信?”
“信啊。”余承芮坦荡承认,“可我小升初就是比你高两分儿,这也没掺假。”
康君似乎是有些无奈了,“好吧,你就呆这儿吧,我走了。”
“……嗯。”
“有事打电话,记得给手机充电,你带充电器了吗?”
余承芮翻了翻书包,回答:“没带。”
康君拉开书包链,“用我的吧,我家里还有个。”
“哦。”余承芮接过去,“谢谢啦。”
康君大方道:“你这叫傻人有傻福啊。”
“再见!充电器不会还了!”
“那你用呗,反正是个白色的,我不喜欢。”康君的声音愈来愈远,慢慢消失了。
余承芮在康君面前,总会变得迟钝一些,康君一走,他又恢复到了较为成熟机灵的状态。他跟赶过来的白骁恺聊些童景熠的话题,还向过来查房的护士询问住院缴费的事情。
“一些杂项可以交给大人办,你还小呢,不要随便把银行卡拿出来给别人看。”护士说。
“我没有随便给别人看。”余承芮反驳她,“您是护士啊,是医院的人,不会骗我的。”
这番话说得像个小大人,天真里带些倔强。
“你真可爱。”护士似乎是笑了。
她没继续和余承芮说话,而是跟白骁恺多嘱咐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
余承芮郁闷地小声说:“有什么可爱的,我很认真地跟她说话呢,感觉在嘲笑我。我是小孩儿,可我是靠谱的小孩儿啊。”
白骁恺忍笑安慰他:“你很可爱,也特别有责任感。”
“对吧?”余承芮嘚瑟道。
“但护士姐姐也是出于关心你的角度才那么说。”
“嗯,我知道。”余承芮闷声说,“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的不爽。”
童景熠偷听了一阵子,体力渐渐恢复,趁那两人聊天暂停的间隙,他终于睁开眼笑着出声,说道:“你就消停消停吧老余,从家里到这儿,你大半天里说的话得有个几箩筐了,嗓子没冒烟儿么?”
余承芮原本躬下去的背立刻挺直了,他转过脸,兴奋地扑到童景熠胸前,大喊:“又活了一回!哥哥你真厉害!睡饱了吗?”
童景熠哭笑不得:“我压根儿也没死过啊。”
“是我的小心脏又死了一回!”余承芮强调。
“嗯,那我能不能再给你道个歉?”童景熠笑着问。
余承芮闭眼认真思索后回答:“勉强可以接受。”
“那就好,谢谢您啦。”
“千万千万,不能再让我死一回了!”
“这话,你得跟我身体内的各个器官组织细胞之类的开个大会,做做通报。”童景熠伸着懒腰坐起来,搓了搓余承芮哭到皲干的脸颊,“不过,这回又是我的错,诚恳道歉。”
余承芮大度地挥手:“哥哥,再努力工作,也没可能在工作岗位上成为大富翁的。”
童景熠与白骁恺爆笑出声。
“谁告诉你的啊!”童景熠拍着床板笑问,“小孩儿的想法可太一针见血了。”